2007年6月30日 星期六

這個男人有點色

臺灣有線電視雖有好幾個洋片台,但選擇越多,人越沒有耐性。令我駐目的片子,起碼要有三個特點:一、古裝片:從古希臘羅馬到二十世紀初皆然;二、非英語片:法語、德語、義大利語、西班牙語、俄語、捷克語、波蘭語、伊朗語都行;三、音樂動人。不過,各台來來去去多是些美國的時裝片、動作片,我雖不抗拒,一般卻不會主動看。昨晚不到十二點便休息,到了兩點,午夜夢迴,百無聊賴,於是打開電視,想看部舊電影。搜索到平時不太注意的緯來育樂台,發現片子剛開始不久。片中流出美妙的吉他聲和墨西哥的Mariachi。雖是時裝片,男主角強尼.戴普(Johnny Depp)卻打扮得像面具俠佐羅(Zorro)一樣。他在一個賓館的高級餐廳中跟一位等待男友的貴婦搭訕,自稱是情聖「唐璜」(Don Juan),不費吹灰之力便令對方交出了房間鑰匙……片子叫做〈Don Juan De Marco〉,台譯作〈這個男人有點色〉。

「唐璜」勾引這位貴婦成功後,認為自己的生命可以作一個光榮的結束,於是走到賓館天台上要跳樓自殺。這時,一位即將退休的精神治療師米克里醫生(馬龍白蘭度[Marlon Brando]飾演)乘坐消防車的鐵臂來到天台,成功說服「唐璜」放棄輕生的念頭,並把他帶到精神病院,展開為期十天的醫療過程。米克里每天傾聽「唐璜」的戀愛故事,被他的浪漫情懷濡染,與妻子平淡生活也迸出了新的火花。最後他發現,「唐璜」只是一個普通的拉丁裔美國人,從未去過墨西哥,他那些驚天動地的故事,只是淵源於少年時對一位拉頁女郎的幻想。但無可否認的是,賓館的那位貴婦真的被他勾引了,精神病院的護士們也為他瘋狂不已。在米克里眼中,「唐璜」根本就是一個正常人。甚麼是真?甚麼是假?當我們帶著虛假的面具面對新的一天時,敢拍胸口確認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?

在中國,清代才子詩人袁枚收了不少女弟子,令包括其好友趙翼趙甌北在內的衛道士責難不已。殊不知趙甌北某次有幸與兩位美女同遊,歸來後卻念念不忘、津津樂道。同樣,在西方,很多男性對於唐璜這種狂蜂浪蝶的行為不能苟同,大肆批評,但自己若有機會偷香竊玉,馬上就會忘記當初是怎樣批評「唐璜」的。故比爾斯(Ambrose Bierce)《魔鬼辭典》對「比基尼」的定義是:「男人希望除自己太太或女友外所有女人都穿的衣服。」男性,在某個程度上來講,不可不謂是虛偽、自私、以下半身思考為主的動物。

片中,「唐璜」說:「有人認為這個女人的面孔不好看,這個的骨盆太寬,那個的胸太小……但在我的眼中卻沒有醜陋的女人。我能看透每一個女人,發掘她們的美好,並知道她們需要甚麼。」他能夠成功引誘那麼多的女性,當然與這異常的稟賦有關。但是,他與引誘得手的女性春風一度後就不顧而去,跟其他男人沒有實質甚麼區別。在激情的那一刻,也許女性會非常受用,但後患卻無窮無盡:她從此怎樣和當前的丈夫或男友相處下去?「唐璜」的行徑是發人深省的。自古以來,無論西東,男主外、女主內的社會思維都大同小異。每一位成功男性的背後都有一位女性。男性一直要求女性為自己犧牲青春、理想、友誼甚至生命,卻總認為隨成功而至的名譽地位金錢權勢就可以補償一切。更糟糕的是,他們只考慮到自己,從未想過身邊的女人需要甚麼。這樣一來,唐璜不乘虛而入也難了。片中的米克里醫生深受「唐璜」的濡染,在退休前夕問自己的太太:「你的夢想是甚麼?」太太竟感動得熱淚盈眶,說:「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問這個問題呢。」當今社會,兩性平權。無論男女,如果還相信天長地久,應該早早思考米克里的問題,早早去問問自己的伴侶,不要把問題拖到退休的時候。

2007年6月29日 星期五

知時好雨,潤物無聲──施玉麒校長傳略

施玉麒法政牧師﹙The Priest and Honorary Reverend Canon George Samuel Zimmern,又稱Canon George She﹚,1904年2月17日誕於香港。雙親混血歐亞,父施炳光﹙Andrew Zimmern, 又稱 She Ping Kwong﹚,協理英國海關參贊清廷駐朝鮮欽差事務;母馮氏(Mary née Fung)。有昆仲七人。三歲失怙,家境困乏,隨姨母居,誦《四書》;從歌堅女史﹙Ms. Goggin﹚習英文,讀莎劇、《公禱書》、《聖經》。

1914年,入讀拔萃男書院﹙Diocesan Boys' School﹚。熱中校務,曾任學生長。1921年畢業,獲香港政府教育獎學金全額資助升讀香港大學,辭不受。同年於香港澳門汽船公司﹙Hong Kong, Canton and Macau Steamship Co.﹚為事務長。後供職利安洋行﹙Benjamin & Potts Co.﹚,從事股票、會計業務。公餘雅好體育運動,與中學校友William J. Howard獲香港網球雙打比賽冠軍。

1928年,得何東爵士﹙曉生,Sir Robert Ho Tung﹚資助,負笈英國坎特伯雷聖奧古斯丁學院﹙St. Augustine’s College, Canterbury﹚攻讀神學,兼習古希臘、拉丁、法、德諸文。1930年,轉往牛津大學凱博書院﹙Keble College, Oxford University﹚攻讀Modern Greats,即哲學、政治及經濟之綜合學位。1933年畢業,返聖奧古斯丁學院參加普通神職受任試﹙General Ordination Examination﹚,榮居榜首。港人而應此試者,施先生為第一人。翌年,於倫敦Gray’s Inn應考大律師資格試。旋返港,擔任何東爵士法律顧問、機要秘書,執大律師業。居裁判司九載,以處理青少年罪案為主。政府委命為太平紳士。

自英返港未幾,即於公暇投身社區、教會及教育工作。1934年,聖公會何明華會督﹙Bishop R. O. Hall﹚至香港教區就職,甚與施先生相得。有鑒於香港公益事業尚待發展,遂合力創辦香港露宿救濟會(Street Sleepers' Shelter Society)、小童群益會(BGCA)等慈善機構多間。任中華基督教青年協會常務秘書。協理西營盤聖彼得教堂。因係執業大律師,不得兼居神職,遂為俗人司儀﹙Lay Reader﹚,主持早、晚禱。建立聖彼得青年俱樂部﹙St. Peter's Young Men's Club﹚。

時聖彼得教堂擬往遷九龍,施先生任建設委員會秘書,負責選址、籌募經費,與承建商討論建築事項經年。1935年,教堂遷往九龍塘公爵街,更名基督堂,奠基儀式由港督貝璐爵士﹙Sir William Peel﹚主禮。施先生活躍於拔萃舊生會,1938年,管理舊生會互助基金,紓解校友財務燃眉之急;並掌就業處,協助母校之畢業生。兼任香港大學聖約翰堂舍監。1939年,講道聖士提反禮拜堂,論及雀戲之害不掩益,今人猶稱之。

1941年,香港淪陷,從兄弟參加香港志願保衛軍﹙HKVDC﹚,陣亡者二。施先生以英諜嫌疑入禁域多利監獄,遭日軍拷問折磨兩閱月。出獄後,被迫廉售家珍餬口。1942年,獲准與譚雅士、簡悅強共組律師樓,從事房屋交付等民事法工作。

1945年,香港光復。
十一月受會督命,為聖約翰大禮拜堂會吏﹙Deacon﹚。翌年,晉身牧師﹙Priest﹚。時香港教區幾近崩析,乃與何會督共同負責聖公會財務政策。設立中央基金,集中轄下所有教堂之收入,劃一分配;倡議教區財政運動,為神職人員籌募薪金。其後應羅士法政牧師﹙Canon A. P. Rose﹚之邀,參與重建聖約翰大禮拜堂,發起賣物會籌款,以剩餘資金投資證券,一洗禮拜堂保守之風。去大律師職,與關祖堯等三人負責重組裁判法院,任裁判司。日寇方降,經濟凋蔽,民氣多戾,至有一日聽訟七十件者,其中多為盜竊案及青少年罪案。因諳熟中英雙語,審案時能深入了解證供訟詞,不受翻譯牽絆。旋復職為香港大學聖約翰堂舍監,兼任該校哲學系講師及聖保羅男女學校教師。

1946年,為聖公會日校管理人,擔任西營盤聖公會學校校長。拋卻宗派成見,與浸信會友之呂氏家族商略合作創辦聖公會呂明才紀念小學。受何會督委託,協助工人辦學,先後成立港九勞工子弟教育促進會灣仔勞工子弟學校、旺角勞工子弟學校等,兩年內共開辦十二間之多。重組小童群益會,為戰後失學兒童提供教育及輔導。國共內戰,大量移民湧入香港。襄助何會督設立房屋協會,安排住所與來港避難人家。

1947年,為拔萃男書院校董會成員,支持於校內籌建舒展紀念禮拜堂,捐款數度。﹙按:舒展牧師﹙Rev. C. B. R. Sargent﹚為該校前任校長,1938年受命為福建教區主教,1943年歿於時疫。﹚7月赴英,傳道於倫敦聖保羅大禮拜堂,開港人英倫傳道之先河。娶里定大學﹙Reading University﹚歷史系講師桃樂珊.懷德利女士﹙Dorothy Whiteley﹚為妻,同年相攜返港。1950年,獨子大偉出生。1952年,受命為聖約翰大禮拜堂牧師﹙Chaplain﹚。為綠化環境,促使漁農處及諸苗圃於市郊引進各類有花灌木。

1954年,獲委任主事拔萃男書院,舊生而為校長者,於斯伊始。去裁判法院之職,返牛津大學修讀一年制教育文憑,1955年回港履新。拔萃乃香港歷史悠久之學府,亦聖公會教育基地,近百年間逐漸發展成一英式公學,貴族色彩濃厚;然究其創辦宗旨之一,則係為弱勢社群子弟提供就學機會。時值香港人口激增,施校長遂放鬆學位限額、收生尺度,廣招貧苦、單親、殘疾兒童入讀,致力泯除貴賤之別。全校學生人數由1955年之600人至1961年之1100人,增幅近半。

為配合學生人數增長,施校長於就職當年11月假校園舉辦首屆賣物會(Garden Fête),以所得款項修建新校舍、支付困苦學生學費,並藉此為家長、校友提供與校方溝通之空間。以校長不宜高踞上九,疏離師生,堅持身兼校牧及宗教、世界歷史、英國文學教師。好足球,時時參與比賽,促進師生情誼。順應教育發展,增添生物學、法文等科目,設立科學實驗室。專聘音樂總監,先後策劃創立西、中樂團,飲譽香港海外。1955年,組織田徑隊參加校際比賽;任上六載,該隊蟬聯滿貫﹙Grand Slam﹚成績。

施校長嘗謂華人之重視教育,
全球為最。拔萃向以重英輕中見稱,中文教師竟另劃辦公室,不得與他科教員相雜。施校長就職後,勒令汰此陋規。熟諳華夏典籍,傳道、授課常輔以中文,好徵古語,一改純英文教學之傳統。講授中國近代史,大力灌輸民族認同感,未曾屈從於殖民當局之政治壓力。大陸易幟後,香港聞左傾思想而色變,歸國旅遊者幾至無人。1956年,施校長支持吳牧師﹙Rev. S. T. Wu﹚安排拔萃男、女書院師生內地訪問團,於當時可謂創舉。另又戮力於學校本地化,邀請傑出校友返校任教,響應者眾;著重培養青年教師、舊生郭慎墀先生﹙Mr. S. J. Lowcock﹚為繼任人。拔萃創建,校長悉由英倫徵聘;自此以還,施、郭兩君,源溯歐亞,黎、張二氏,純然華裔,而四者皆隸港籍焉。

施校長主拔萃之政,而未嘗忘懷於公益。校長室內,外界訪客不絕。無商業證照而請代辦者、受恐嚇騷擾而赴訴者、生生乏術而求濟施者,來時戚然,去則釋然。施先生以是得「小孟嘗」之美譽。

1959年,子大偉正值升讀中學之齡。為避舉親之嫌,著夫人於4月伴大偉赴英倫就學。時拔萃女書院校長西門士夫人﹙Dr. C. J. Symons﹚欲定1860為創校之年,而擬於1960年舉辦百年慶典。考1860年,香港主教夫人史密夫女史﹙Lady Smith﹚創立拔萃本地女子訓練學校﹙Diocesan Native Female Training School﹚,旨在為失學之華化混血少女提供基督教育。1868年,學校因財政窘迫、遭際多故而停辦。聖公會遂命雅瑟先生﹙W.M.B. Arthur﹚另建拔萃書室﹙Diocesan Home and Orphanage﹚,任校長,學員男女兩收。1890年,俾士校長﹙G. H. Piercy﹚為提高教學素質,改書室作男子部,在校女生率轉往菲莉女校(Fairlea Girls' School)
。1900年,拔萃女校新張,此兩校合離之本末。施校長以女書院與當初本地女子訓練學校無甚干係,不宜採1860之年,徒與男書院較九載之短長。雙方各執一說,論爭者再三,不果。其後何明華會督居中調停,西門士於是得其志。

1961年,拜聖約翰大禮拜堂榮譽法政牧師﹙Honorary Canon﹚,
卸校長任,抵英與妻兒團聚。同年,拔萃設立施玉麒獎學金,資助畢業生升讀本港大學。前此,何東爵士臨終皈依基督教,由施校長主持受洗儀式。因受遺託,離去不久即回港管理何東爵士物業。時郭慎墀校長欲修校史,由司馬利先生﹙W. J. Smyly﹚主筆。遂與司馬氏訪談。數年後,負責分配遺產完畢,重返英國,先後執教於布里斯托爾文法學校﹙Bristol Grammar School﹚及布里斯托爾大禮拜堂合唱團學校﹙Bristol Cathedral Choir School﹚。業餘協助當地主教及大禮拜堂事務,於該教區神職人員休假時代為講道,直至1976年。主持之禮拜儀式曾由電視臺轉播。

1979年秋,
施校長因病入布里斯托爾市醫院治療,至11月19日與世長辭,享壽七十五。彌留時,夫人子孫隨侍左右。《工商日報》、《南華早報》均有訃聞。12月11日,追悼會於聖約翰大禮拜堂舉行,生前親眷友好、拔萃師生皆往出席。1994年,拔萃校刊《集思》有專輯紀念其逝世十五週年。此後,拔萃五八屆舊生自發舉辦「施玉麒計劃」,其目有三:出版施玉麒紀念專刊,於母校設立施玉麒紀念禮拜堂,及籌集施玉麒﹙美國﹚獎學基金。該計劃至2004年水到渠成,時值施校長百齡冥誕暨逝世廿五週年。

施校長系出名門,脈兼亞歐,
剛敏醇厚,恣肆善論。然早歲家道偃蹇,深受弱勢社群之苦,故於社會工作終生未有疏怠。嘗自言歷任三師:任律師後,悟「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」之理,故轉而為牧師;任牧師後,悟「養根俟實,根茂則實遂」之理,故轉而為教師。顧其學貫西中,弱冠伊始即活躍於商界、法律界、宗教界及教育界;何東爵士視同子侄,何明華會督引為知交,拔萃師生戴若父兄。凡此數端,任執其一,則一己之事功屈指可建。而辭世二十五年之際,非惟香港社會,即母校知之者亦竟寥寥。蓋其為人簡樸謙卑,汲汲以民生福祉為務,而置區區名利於度外之故。今其草創之機構,欣然向榮;撫恤之民眾,樂俗安居;至若門生桃李,傳芭代舞,大有造於香港、世界,洵難具論。《聖經》云:「非以役人,乃役於人。」以是觀之,施校長固無愧於孟嘗,而斯譽之於斯人也,有未盡者焉。贊曰:

鑪峰珠港,寔毓華英。
孔顏是樂,基督爰承。
博施嚴訟,卓犖辰星。
知時好雨,潤物無聲。

* 此文於2004年11月23-24日連載於香港《大公報》,因撰稿倉促、手民訛誤,茲再略作修訂校補。期間得馮以浤教授﹙'55﹚、Mr. Bruce S. K. Chan﹙'56﹚、梁鐵雄教授﹙'58﹚、方穎聰博士﹙'92﹚及多位舊生幫助,謹致謝忱。

2007年6月28日 星期四

小雞央米的故事 (舊作新貼)

昨晚又夢見央米了。這個傢伙至今還是一樣頑皮,三不五時就會跑出來現一現身。大概因為牠在的時候從未替牠留影,夢裡我竟在跟牠拍照。前年在天涯社區連載此文,頗受歡迎。剛好又有同學提及牠,不如就此順水推舟,把冷飯再回一回鍋,希望能做成揚州炒飯。

(一)前綴╱前贅

一直想寫篇關於央米的故事。
從小到大,家中的寵物沒少養,而至今叨念最多的卻只有央米。央米是寫過的,大學畢業班的義大利語課中就有。由於語言能力有限,寫作水平大概跟〈我家的小貓〉、〈我家的小狗〉之類的小學作文差不多。不過老師Dr. Gritti批改完畢後,還是驚異地問:「你寫的是真的嗎?」當然是真的。正因為真得很戲劇化,這篇習作得了高分。我該好好感謝央米。

把央米抓回家時,正值雞年。轉眼之間,又是雞年了。為表示一點懷念之意,就重新提起了筆。哪知塗鴉不到一半,已經幾千字。這些芝麻綠豆,破碎支離,串連著不像小說,分開來更不成片段。要選幾個精采場景寫成散文,又不願有所取捨。於是就接受朋友的意見,想到哪裡,寫到哪裡吧。一番「拉雜」,希望讀者諸君不要「摧燒之」則個。

(二)釋「央米」

嚴格說,央米本叫做Yummy,名字是我取的。剛把牠抓回來的時候,母親一直管牠叫「雞囉囉」,
後來嫌這不是專有名詞,準備用表妹的名字來叫牠;最後考慮要改稱「好好」:「我在廚房燒菜,牠就一直圍在旁邊轉來轉去,比你好多了。」我那時剛在看《三言》《二拍》,極力反對這個名字:「『好好』有甚麼好?張好好馮惜惜李師師,都成花魁了!依我,就叫牠『Yummy』。」「為甚麼?」「牠這傢伙很饞,總喜歡搶東西吃。有時候東西沒搶到,嘴巴就已經yum yum yum地空嚼起來。可見饞嘴是牠的天性。」母親有點不情願:「甚麼名字不好,叫個『央米』。」﹙母親開始雖不喜歡這個名字,但把Yummy翻譯成「央米」真的音義兼備。「央米」就是要東西吃的意思――儘管這小雞的嘴很刁,對於米往往不屑一顧。﹚名字雖然取了,但不知為甚麼,叫新名字通常是件很困難的事情。直到把牠帶回大陸,表妹問牠叫甚麼,我說是Yummy,這樣「央米」二字才定於一尊了。

(三)邂逅

央米的出生地不詳,但牠短短一生起碼住過兩個地方:香港、大陸。那年五月剛考完中五會考,
常和母親到家附近的高山公園散步。有天下午,離我們不遠處走來一個老頭。老頭剛拐彎,只見一隻黃茸茸的小雞快步緊跟在他後面。我和母親相視一笑:這老頭真厲害,怎麼把小雞訓練得這麼好?誰知老頭回頭看到小雞,竟抬起手杖把牠輕輕撥了開。原來小雞不是他的。小雞見老頭不要牠,馬上就更換了目標。我們走牠也走,我們停下牠也停下來。天快黑了,母親說:「我們帶牠回家吧,不然晚上恐怕被野貓叼去了。」雖說香港寸金尺土,但這個主意我是舉雙手贊成的。於是,我把剛買的熱水瓶拿在手上,謄空紙盒將小雞放了進去。

(四)來者不拒

一般的雞到了陌生地方,
都會畏縮在一角,先觀察一下環境。而央米的性格是大大咧咧那種,一回家就要到處跑。家裡地上鋪了磁磚,央米走在上面總是打滑。不過不到五分鐘,牠就開始習慣,幾個房間都走遍了。這時,我在地上放了些米粒,喚牠過去。牠一邊「啾啾啾啾、啾啾啾啾」地叫﹙聲音很特別,不知是不是回應母雞時的語言﹚,一邊啄食著,很快就把米粒吃個精光。母親說:「七點鐘了,雞在這個時候早該上籠了。」於是就放牠回紙盒睡覺。吃晚飯時,我看看牆角說:「紙盒會不會關得太嚴,不透氣?」我認定央米跳不出來,於是走過去靜靜地把盒蓋打開了。坐下繼續吃飯,只聽得紙盒中一「砰」。剛定過神來,又一「砰」。等我準備看看究竟,央米已經隨著第三「砰」跳了出來。出來之後,牠就在餐桌底下轉個不停,有時把母親輕輕一啄,有時則啄我,要東西吃。我們把魚、肉、白菜、榨菜拿在手上遞給牠,一概來者不拒。

(五)越來越沒規矩了

我們喂得高興,卻不知道出了毛病。第二天再把米粒撒在地上,央米已經不吃了。為了引誘牠進食,我把米粒放在掌心。
這一招果然湊效,反正在牠心目中,人拿在手上的,必然是好東西。吃幾粒米,還要低頭在地上把嘴巴兩邊磨一磨,似乎很愛乾淨。然而好景不常,第三天進食,央米有時故意把我掌心戳一戳,米粒灑得一地都是;有時頭都懶得低下,乾脆在手掌上磨嘴巴。「越來越沒規矩了!」母親且愛且嗔地說。到了第四天,索性一粒米都不吃,只顧玩。我重施故伎,捏起手心喚央米過來。牠興高采烈地跑過來,一看是一粒米,二話不說轉身就走。態度好一點時,就略表感激地啣起那粒米,放到地上再走。之後的幾天,央米就完全靠我們的飯菜為生。

(六)第二選擇

坐在房裡讀書,如果看到央米從門口掠過,原因大約只有三個。有好吃的東西,自然是拍翅撒腿,忙不迭的。電冰箱打開了,也會迫不及待。不過牠對於電冰箱的態度比一般貓狗來得有禮貌,雖然迫不及待,在電冰箱只會站在一旁眼看手﹙嘴﹚不動,決不亡命撲上去撒野。母親說得對,央米不是一味只知道饞。牠陪母親在廚房燒菜,從未吵著要吃的。

至於第三個掠門而過的原因,就是看見了母親。可能女性荷爾蒙有獨特的氣味吧,牠喜歡母親喜歡得不得了,一天到晚跟在她後面。東面的太陽斜斜照進屋裡,母親故意喝道:「曬太陽曬太陽!」於是央米就跳到陽光裡底下,左腿一伸,右翅一翻。可是,這種日光浴下的優雅造型從沒有維持超過五秒鐘。只要母親一有動靜,牠又跟過去了。母親加快步伐,牠就相應增速,張開翅膀歪著身子跑,像一個小黃風火輪。有時央米也會做母親的開路先鋒。母親見牠跑在前面,故意轉身,牠也來個急煞車――由於地面磁磚很滑,往往要轉個大圈才煞得住車――回過頭來追。母親去了洗手間,人不見了。央米就四處環顧一番,「啾!」「啾!」地尋人啟事一下。還沒有回應,便來到我的房間了。我是牠的第二選擇。

﹙七﹚真是個鬥雞

也許是第一印象搞壞了,央米最不喜歡父親。那天工作在外的父親回家,
一看見牠就不分青紅皂白地衝著母親道:「你買個這個回來幹嘛?扔掉扔掉!」母親後來回憶說,父親脾氣急,但其實是好意。住在這樣的石屎森林,哪有足夠的空間給央米活動呢?不過這話大概刺痛了央米的弱小心靈,以後每次看見父親都要啄幾口。縱使啄得不疼,父親還是悻悻然說:「真是個鬥雞!」每聽到這話,母親就很得意地向父親把眼睛一撇。我向博學多聞的父親請教央米是公雞還是母雞,卻得到一個反問:「鬥雞哪還有母的?」

不過父親講央米是鬥雞,還真有點道理。央米腳大、腿長、髀粗,比同齡的小雞高大很多。母親認為牠像個穿著燈籠褲的高個子,我則認為像那些瘦高的、穿著大皮靴的白種小男孩。幾年後,我又到高山公園溜達,看見一個黑短健碩的男子坐在石凳上,旁邊的石桌栓著一隻白色的大鬥雞,雞冠紅似倒瀉的燭蠟。這時我才聯想到央米會在這裡出現的一些緣故。

話說回來,一天下午,父親對央米的印象終於徹底改觀了。他剛回家一開門,看到我和母親倚在沙發上打瞌睡,竟大笑起來了。我們睡眼惺忪地問他笑甚麼,他指了指地上:原來央米也伏在一隻空拖鞋上睡著了。

﹙八﹚思行合一

央米甚麼都好,就是有時會隨地遺矢。一旦牠扔下地雷,我都會儘快拿衛生紙把地磚擦乾淨,免得牠踩了。但不久,我的「儘快」竟引起了央米的疑心:要拿走而不給牠的物事,肯定是好的。終於有次,牠趁我擦地磚時出其不備地衝過去把那團衛生紙啄了一口,結果才知道中招了,把嘴巴在地上磨個不停。可是,這次經驗卻誘發了央米對衛生紙的熱愛。牠瘋狂地愛玩衛生紙,總把紙撕成一條條吞下肚裡。母親為了逗牠,將衛生紙對摺成小硬塊。稍稍一晃,央米就要搶。這時,母親把紙塊挨到牠嘴邊,快速擺動著。央米先會忙亂一通,然後就安靜下來,掌握擺動的頻率後,突然一咬,往往能成功搶走紙塊。

央米的捕獵遊戲不限於衛生紙。只要你手上捏著一個網球、
一把梳子或者一個紙團,在牠面前晃蕩一下,牠便會過來。央米的動作雖快,卻是常是「思行合一」的。母親揚起一個七八公分高的貓頭鷹玩具,牠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,只顧衝上前來啄。突然看見貓頭鷹的一對眼睛,不由後退了兩步。可是大概覺得自己的身材始終比貓頭鷹大,於是立刻又衝上去了。另一趟,牠在廚房陪母親燒菜。母親隨手將一大塊冰扔進垃圾桶,這時央米也應聲跳了進去;進去才發現是一塊不好玩的冰,不到一秒鐘就跳了出來。母親和我看得目瞪口呆:不僅因為牠的敏捷,更因為垃圾桶有牠的三倍身高。

又小又圓的玩意,央米也情有獨鍾。手錶的調鈕、螺絲帽、塑料彈子、鑰匙鏈上的小鋼珠、塑料拖鞋上的「O」字母,都愛去啄。當然,有人陪牠玩就更好。你如果不理牠,牠會主動過來叮你一下。那天我躺在沙發上,央米看見了,立刻跳起來啄我的耳垂。難道耳垂也屬於牠定義中「又小又圓」的玩意?

﹙九﹚造反了呀

央米愛玩,只要有亮光,牠就可以徹夜不眠。玩累了就休息一下,要麼伏在鞋子上,如果我坐著的話就過來伏在我腳背。牠很講究,從不隨便伏在地上――除非在地上給牠鋪一張紙。注意哦,最好要白紙。假使是報紙,牠會不喜歡上面那些黑色的「麻麻點點」,不住地用腳去趴,直到心理上認為那些東西都趴乾淨了才去伏。我也常常把央米托在手上,托的時候,要讓牠的雙腳穿過指縫懸空著,不然腳掌碰上支點就會一蹬。可能是在尋找蹬腳的機會吧,懸空的雙腳總是輕輕抖著。「你看,牠都怕了你。」母親打趣道。央米當然不怕我。但在這時,平日雄赳赳氣昂昂的牠倒有點我見猶憐了。

由於愛玩,央米情商也高。有時我們夜歸,把好夢正酣的牠從紙盒中拿出來,牠也不會因此發惱。一天半夜,我起床喝水,只聽見家裡有蟋蟀的叫聲。循著聲音找去:哪有甚麼蟋蟀,那是央米在紙盒中玩口技。「牠在唱著夜曲,自得其樂呢。」母親說。黑暗似乎還真給了牠黑色的眼睛,一點同類的夜盲症都沒有。

我們以前試過,出門前把牠放在一個大藍盆子裡。回家時,發現牠老早已跳出來了,全屋流竄殆遍。
「造反了呀!」母親驚嘆。一個體重不到三百克的小東西,竟然有如此威力。因此,以後外出只有把牠關在紙盒中。放進紙盒怕牠睡覺不運動,拿出來又怕四處搞破壞,真是犯難啊。那天我靈機一動,把牠放在浴缸裡面。「這次諒牠也跳不出來了吧。」我想。晚上回來打開浴室的燈,只見央米反常地以屁股對著我們,伏在角落一聲不吭。「你呀,做事就是不徹底,」母親責備我說,「你明知道央米怕水,下午出門前怎麼不把浴缸擦乾呢?害牠這幾個鐘頭坐又不是,站又不是。」怪不得。要在平時,早就雀躍相迎了。這是央米唯一跟我們計較的一次。

﹙十﹚多識於鳥獸蟲豸

央米開始脫毛了,肚皮上都依稀看得見肉色。我猜測這是偏食的緣故,有些著慌。而母親則很樂觀,認為央米一直都活蹦亂跳的,不會有事,只要能多靜心曬曬太陽就好了。由於央米在家「不遑啟處」,我們決定每天把牠帶去附近何文田山,順便自己也做做早鍛鍊。

何文田山的步道修得很好,我們讓央米跟在後面,一起徒步上山。上山時,央米總是落後幾步,一下找到一條蚯蚓,一下就找到一條小蟲。到了山頂,我和母親做鍛鍊,央米卻總躲在一條長凳下面。抱牠出來,不久又走回去――原來天上有老鷹在飛。過了幾天,央米才走出來活動,但和我們的距離從未超過三公尺。牠常在草叢中穿來穿去,啄出一片僅及容身的空地,然後伏下去曬太陽。大樹下,野生的太陽花五顏六色地開了。母親說:「央米,過來當雞公主!」於是央米就連蹦帶跳地過來,在花間伏了下去。不到半個月,嫩黃羽毛果然豐厚些了。

天色不大好時,我們只以山腰為終點,讓央米在一個青草坡上玩耍。
一次,有隻狼狗聞到央米的氣味,一步一嗅地向牠攏來。我不敢喝斥,怕狼狗一時衝動啥事都幹得出,只好曲線救雞,嘗試慢慢將狗引開。而正在草中穿梭的央米,在狼狗面前忽然雙眼圓瞪,全然靜止不動。如此對峙三分鐘後,狼狗終於退去,央米也若無其事地繼續啄起牠的草來。莊子說鬥雞的最高境界是呆若木雞,央米之謂也。牠的從容澹定倒教我有些赧顏了。

央米上得山多,多識於鳥獸蟲豸。對狼狗是不變應萬變,對老鷹是躲,對蚯蚓是啄,對螞蟻則喜歡不勞而獲――牠嫌這些小蟲爬得太快了,最好你特意抓點來,讓牠吃殘廢餐。至於夏天早上嘁嘁喳喳個不停的小鳥,央米看似不聞不問,其實心裡有數得很。有天晚上,客廳的電視傳出小鳥的叫聲,正打著背手來回踱步的央米即刻就在螢幕前定下來,歪著腦袋看個究竟。「奇怪,山上的小鳥怎麼飛到家裡來了呢?」牠肯定這樣想。

我有生以來最神奇的一次經歷,也和央米有關。小時候隨母親學習鶴翔庄氣功,不到半個月就產生了自發功。後來由於學業繁重,一向沒有練習。那天在山上早鍛鍊,想看看這股「真氣」是否仍在。閉目凝神,自發功果然出現了。正在騰雲駕霧,忽然腳背有些斷續而異樣的感覺,腳邊的雲縷化成了絲瓜瓤子似的。我裝出一個菩薩低眉的樣子,微睜開眼,那一線寬的視覺範圍內,就只見央米在我腳背上踩來踩去,脖子伸得又直又高。剛才不還旁若無人地在遠處啄草抓蟲嗎,怎麼就跳過來了呢?我不堪其擾,只好收功。而央米又立刻回到原處,繼續自得其樂起來。難道牠能感受到神秘的磁場?還是以為我是一隻仙鶴,討厭這種「立雞群」的高姿態,所以來打鬧臺?

﹙十一﹚偷渡

暑假到了,我和母親要去大陸探親,央米面臨無人照料的問題。本欲將央米寄養在一位中學師兄家,但轉念一想:央米以後長大了,香港終究難以棲身。於是,我們決定帶央米到大陸。中港之間的關卡並不容易過,一旦發現私運未經檢疫的動物過關,罪可就大了。然而,為了央米,我們得冒這個險。

第二天一早,火車開到羅湖邊境,我就從紙盒中拿出央米,用橡皮筋把牠的雙腿捆好,
放進母親的皮包。為了流通透氣,皮包沒有拉上拉鍊。羅湖的邊防人員很戲劇性。也許是成天坐在窗口比較苦悶吧,他們蓋戳後交還證件的招式可謂五花八門。有的是食指功,一彈;有的是拇指功,一扣;有的是中指功,一掂。無論用甚麼指,證件都會精確無誤地飛過來。令人佩服的是,他們五指從來不需並用,當然雙手就更不需。過了邊境的簽證窗口,就是一條長長的通道,兩邊都有執勤人員。如果他們覺得你有走私的嫌疑,就會叫你停下。我有兩次被叫停的經驗,一次是趕時間走得快,還有一次是忘了摘下墨鏡。﹙依這兩次案例來看,執勤人員該是港劇迷吧。﹚但母親是見慣大場面的,蓋戳後挽著皮包,拖著行李箱,從容地走出了聯檢大樓。「央米乖不乖?」在深圳火車站的候車室中,我問母親。「呵呵,吭都沒吭一聲,像個灌得滿滿的熱水袋。」母親邊回答,邊把央米放回了紙盒。

過了一關,還有一關:火車上也不能擅帶動物的。我正準備將紙盒塞進鋪下時,一個年輕的列車員走了過來:「有甚麼鳥在叫?」這趟,我只有乖乖地告訴他實情。列車員笑著把央米掂了掂就還給我,說:「是隻公的!」幸好我們火車上得早,旁邊沒有別的人,我趁機在紙盒裡撒了點小麥。等乘客都上滿,就不很方便了。七月的天氣火熱,而十二年前的火車是沒有空調的。我悄悄打開紙盒,發覺央米也在張著嘴巴喘氣,盒裡的小麥一粒都沒有吃。車程有十七八個小時,只有暗暗祈禱央米沒事。

心靜自然涼。開車後,我就一直坐著看書。不知何時,小腿肚子上隱隱有點刺疼。低頭一看,原來紙盒左上方的尖角處有個襯衫鈕扣大的小洞,一對小小的鳥喙就從小洞中伸了出來。這種又熱又沒胃口的情況下,央米還顧著玩。

﹙十二﹚雞婆婆

終於到了小姨家。我剛把被「囚」十幾個小時的央米從紙盒中放出來,牠就毫不客氣地在幾個房間巡視了一通。小姨道:「好,養到國慶節就做栗子雞吃。」母親平時善於諧謔,這時卻變得一本正經了:「你忍心嗎?」晚上,我們把央米安置在陽台一角,用一扇木板擋住。凌晨時,遠方的公雞抱曉了,不知央米以前聽見過這樣的聲音沒有,但牠顯然知道是同類,也「啾啾啾」地呼應。

天氣很熱。央米活動量大,身上有點異味。每天我都燒些熱水,把央米放進一個大盆子,替牠洗澡。央米很怕水,以前洗完澡後,牠都會神色凝重,雙腿叉開。而這時我預先找來一塊舊布,洗完將牠全身裹起來,只剩頭頸在外,放在茶几上。「哈哈,雞婆婆,雞婆婆!」看見央米的樣子,表妹樂壞了。央米則低著頭,作沉思之狀。全身乾透了,牠就動一動腳,示意我把布解開。幫牠梳毛的時候,一雙眼睛還閉了起來,一定覺得很享受吧。

不過有次,央米還沒乾透,卻如坐針氈。那天大家出去逛街,只有我留在家。我拿出隔夜的豆腐、青菜,想早一點把晚飯吃掉。央米看見我吃東西,這下可不得了。雖然布包得緊,但牠還是奮力地左搖又擺,最後滾罈子般的從茶几掉到地上。豆腐青菜縱使不合牠的胃口,但單單人類進食這個情態就足以令牠難於忍受。後來,我摸索出一條規律:央米對飯的態度沒有對米那麼決斷。但如果牠在滿地跑,你也別想喂飯。於是我想出一個絕招:在牠洗完澡被包起來的時候給牠喂飯。這招果然有用,每天只要有剩飯,都由央米負責。

﹙十三﹚玉米夢

「這本書說,哺乳類和鳥類都會做夢的。不知央米會做甚麼夢呢?」表妹翻著一本科普讀物說。「央米啊,會夢見自己吃好多好多的玉米。」小姨回答。「嗯,那牠醒來時一定很失望了,」表妹說,「我看見牠有時睡得好好的,嘴巴突然向前一啄就醒了。肯定是夢見自己在吃玉米。」

素食中,央米最愛新鮮的玉米。看見我們手上剛蒸好的玉米棒子,
便跳起來搶。這樣的搶法多半徒勞,因為很難把顆粒從棒子上扯下來。強打惡要不成,央米便糯米餳糖似的圍著我們轉。表妹剔下一粒玉米扔到左邊,央米就跑到左邊,扔到右邊就跑到右邊。「可憐啊,為了幾粒玉米,要累成這個樣子。」母親在一旁嗟歎。我隨手把光禿禿的棒子截成幾段,央米也將嫩嫩的芯子啄個乾淨,成了一個個小圈圈。摸摸牠的肚子,竟整齊地排滿了玉米粒。

有一段時間,市面上沒有玉米了。只好買些乾玉米,蒸熟了給央米吃。可是,牠明顯對乾玉米興趣不大。表妹把央米放在一個小板凳上,自己坐上另一個小板凳來喂食。央米對於這些玉米是吃軟不吃硬,對於表妹的政策則是吃硬不吃軟。有些玉米粒很硬,表妹不得不幫牠把皮剝開再喂。但有些明明很軟,央米卻執意不肯吃,摜在地上。「吃,快吃!」幾番下來,最後的解決方法就是表妹拾起玉米粒,把央米的腦袋半輕不重地拍一拍,牠才老實吞下。

﹙十四﹚肉食者痞,未能遠謀

有了玉米,央米挑食的老毛病有所改善。牠喜歡上西瓜皮、辣椒子,排骨湯渣吃得乾乾淨淨,對於生肉的喜愛更是近乎神經質。如果嘴裡啣了一塊生肉,央米會緊張得東眺西望,半天才找到一個隱密的所在,躲起來把肉吃掉。

有天小姨正準備菜料,廚房沒有一絲擺東西的地方,只好在一張大板凳上切牛肉。這時央米剛好經過,不容分說,搶了一塊就跑。然而搶掠註定是失敗的,因為那塊牛肉足足有半斤重,央米根本沒考慮怎樣把它搬走,更不用說怎樣撕開進食。因此沒跑兩步,牛肉就謋然而墮,如土委地。好一個思行合一的央米,在區區半斤牛肉面前,咋就亂了方寸呢?

可是管他方寸圓寸,於央米而言,是「只在乎曾經擁有」的。既然成功得手過,牛肉的所有權就轉易了。即便小姨將之拾回,央米依舊是理直氣壯地追討。有鑑於穩定壓倒一切,小姨只好息事寧雞,切給牠一小塊牛肉,外加所有剩棄的肥豬肉。

忽然發覺,央米大了不少,不管是體型還是食量。

﹙十五﹚還是個渾的

央米果真大了不少。
剛抓回時,牠頭上有一毫米左右的雞冠,如今將近有一厘米了。那時牠很喜歡我們摸牠的下頜,一摸脖子就挺得直直的。而現在長出了雞冠的下頜不好摸,就換個方式;你使勁捏那兩瓣下垂的雞冠,牠動也不動。但是,頭頂的那扇雞冠依然是不許碰的。你一碰,牠就把頭一歪,從小到大如此。「這扇雞冠大概象徵了央米的自尊和威嚴。」母親解釋。

此時,小區居民飼養的小雞都在長尾巴,央米卻刁鑽古怪,最先是背上出現一排黑褐的小管,然後從小管中抽出黃底黑斑的羽毛。直到全身的羽毛都長齊了,偏偏還是不長尾巴。

「看看那些長了尾巴的小雞,多懂事的樣子啊。只有我們央米,還是個渾的。」小姨評述曰,「那些小雞早都學會走一步停三停,央米卻還是橫衝直撞,像個小將軍。」

「現在人人都忙著出國,只有牠是由海外投奔祖國,單憑這一點就很難得了,因此不能以常理論之。」那天來訪的徐叔叔分辨道。

﹙十六﹚八卦記略

央米越來越重,跑起來是一騰一騰的聲音。
當你單手托起它,感覺會有些吃力,不過牠常常一整條脖子伸直貼在你手臂上,很乖的樣子。發覺了這個情況,我們要牠把脖子貼在桌子上、椅子上、書本上,全都唯命是從。有天家人聚在一起打麻將,表妹讓央米伏在桌子一角,央米就自覺地將脖子貼在摞好的麻將牌上。「可惜沒有會攝影的,不然替央米拍張照片,標題就叫『鳳城』,多好!」我笑道。過了老半天,央米才終結了這個「鳳城」的姿勢。鄰座的外公起了張牌,正拿在手上掂量。這時央米連忙伸過頭去,將牌望望,又將外公望望――原來那是張「一條」。

央米的八卦行徑,不僅體現於麻將桌上。我坐在小椅子上看書,正在別處耍樂的央米就會跑過來站著,挺直脖子陪我一起看。真不明白,書中既沒有圖片,也沒有甚麼聲音,牠到底一本正經地在看甚麼呢?大門打開的時候,央米喜歡伏在一旁,有人經過,牠就「咕咕咕」地怪叫。甚至關在陽台上,牠也總是把頭伸出欄杆,看著樓下玩耍的孩子、騎車叫賣的小販。

可是,好奇心過甚是有問題的。一天,表妹紅漲著臉跑進客廳說:「央米不見了!」我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陽台一望,才發現牠正優游地在樓下的草坪上啄草玩兒。還用說?肯定是整天在陽台探頭探腦,一不小心就從四五樓掉下去了。虧得有對翅膀拍一拍,減輕點下墜的力度。

(十七)偷襲行動

同樣是好奇心的驅使吧,央米偏愛偷襲行動。牠有時會試著去抓停在地上的小飛蟲,但和牠一如既往對鳥類的興趣相比,小飛蟲就算不得甚麼。如果有鴿子飛到陽台上,央米就會很「陰險」地去襲擊。偷襲的時候,牠整雙小腿都彎得接近水平的角度,一步、一步向前,最後突然一啄――不過無論是鴿子還是小飛蟲,央米偷襲往往都不成功,大概是吃得太好、長得太胖的緣故。

因為如此,能夠被偷襲成功的,只剩下一種動物:人。
一看到姨丈穿上絨毛拖鞋,央米就跳過去狂啄一輪,然後趾高氣揚地「挺拔」在一邊。故此,姨丈每次換了拖鞋,就會躡手躡腳地說:「央米你不要啄我啊,我現在去拿好東西給你吃……」不過牠選擇的偷襲對象,更多是走動的人。人在前面走,央米就惡狠狠地緊隨在後,兩翅稍微鬆下,雙腳輕快地交替,脖子伸展成一條水平線。至於最後是一磨、一碰、一叮、一啄還是一咬,就全憑牠當時的心情了。有次我去廚房倒水,走了幾步才想起水杯還在客廳,於是回頭來拿。剛轉身,就發現央米原來跟在我後面。牠見我回頭,也馬上轉身,信步走到旁邊的臥室去了。從此以後,我才知道央米很會裝蒜。當目標察覺牠的偷襲意欲時,牠就扮得若無其事起來。

央米的偷襲並不總是處心積慮的,牠也愛來即興。那天母親的好友帶著三歲的小妹來訪,小妹一見央米在客廳,就要和牠玩。可惜她不熟悉央米的脾氣,玩了不到十分鐘,央米就感到非常乏味,自顧自地到一邊啄小豆去了。不久,央米邁開步子準備去陽台,看到小妹站在那裡發呆,竟突然回頭在她胖嘟嘟的小腿上一叮。這下可不得了。小妹覺得央米不跟自己玩不說,還過來欺負,哇的一聲就哭了開來。這時,小姨連忙抱起小妹,向央米問道:「央米你說,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小妹才去叮她?」央米見小妹沒再哭,很識趣地「啾」了聲,回陽台去了。

(十八)看人打發

其實央米的偷襲對象還是以自家人為主,因為牠知道不管怎樣偷襲,大家都不會拿牠怎麼樣,相反還跟牠玩、保護牠。帶央米到小姨家樓下散步,牠總滿不在乎地四處浪蕩。
然而一旦有陌生人或自行車經過,央米就飛快地跳到我們身邊來。至於愛吃愛玩的個性,則毫未更改。每當夜歸之際,我們都會把央米從陽台抱起,穿過一間臥室來到客廳,給牠吃點夜宵,然後和牠玩一陣。有一回,我故意把熟睡的央米抱出木板外,讓牠自己來客廳。縱使兩眼惺忪,央米還是忙不迭地跑著。結果穿過臥室時踢到床腳,摔了一個大筋斗,但還是鍥而不捨地爬起來,終於跑到了客廳。母親一邊抓著玉米粒,一邊說:「很少看到公雞長到這麼大還不成穩的。」央米看到玉米,也不急著要,親熱地繞著母親轉了幾圈。

經過小妹一役後,央米對外人學會了看人打發。小姨有位朋友,每次來訪都對央米不冷不溫的,央米也淡然處之。這位朋友某天心血來潮,說他認識人在郊外辦了個很大的養雞場,建議送央米去「郊遊」。雖然我們捨不得,卻認為讓牠到大自然和同類間去歷練歷練也是好的。沒想到,還不足三天就回家了。詳細了解後,才知道一去農場,就有幾隻公雞聯手欺負央米。央米不甘示弱,跟他們激戰起來,結果把最兇那隻的左眼啄傷了。農場主說央米是隻我行我素的鬥雞,更何況跟人住慣了,不適合回歸雞群。回到家,央米高興得拍著翅膀,幾間屋裡大跑特跑了一通。從此以後,只要那位朋友來訪,央米就會歪起身子擋在門口,不讓他進來。

﹙十九﹚離別的日子

轉眼暑假就快結束,必須回香港了。至於央米,肯定要留在大陸。送行前,為免央米在家胡鬧,小姨把牠關在陽台上。那塊木板比較寬,以央米的身型還跳不過來。我到陽台去看央米最後一眼,只見央米把頭抬得很高,向我啾啾地叫。臨走時,央米又把頭貼近地面,一隻眼睛從木板和牆壁形成的縫隙間望著我。

在香港,我們三不五時就會打電話詢問央米的情況。表妹道:「我穿睡衣時,央米總是追在後面啄荷葉裙邊。」我說:「還不是因為你走路的姿勢太妖精了。」小姨道:「央米幾乎變成了一隻大雞,全身的深黃羽毛油亮亮的,就是尾巴仍然沒有。我們把牠搬到廚房去住了。」表妹說:「央米已經開叫了,不過牠叫得與眾不同。人家是『喔嗚嗚』、『喔嗚嗚』的叫,而牠呢,是『喔嗚嗚喔嗚――嗚』。」母親回答:「最後一『嗚』那麼短,表示還未叫完便喪失再叫的興趣了。牠依然覺得當小雞比較好。」姨丈說:「你小姨總是跟央米一起欺負我。她手腕上有顆黑痣,指一指,央米就叮一叮。再指一指,又叮一叮。誰知第三次她把我小腿指一指,央米竟發狠一啄。我當時正在沙發上打瞌睡,嚇得跳了起來。」小姨說:「央米乖著呢。每天清早上班,牠都把我送到樓下大門口。休息時,我喊聲:『央米,來!來!來!』不管在哪裡,央米都『登登登』地立刻跑來,一步跨上沙發,伏在我旁邊。」

﹙二十﹚尾聲

好幾個禮拜沒有和小姨聊天,聖誕節打電話問候時,才知道央米已經不在了。央米怎麼死的,至今是個謎。小姨說是由於雞瘟:「我每天下班回家,叫聲『央米』,牠就活蹦亂跳過來要吃的。而那天晚上我叫了好幾趟,牠才悶聲不響地出來,耷拉著腦袋,縮著脖子,有氣無力挨在我腳邊。那時牠冠子的顏色都發烏了。」表妹也附和道:「雞瘟,雞瘟。對街有家也養了幾隻雞。每天那家的公雞一叫,央米也跟著叫。後來那公雞得了病,不叫了。央米也不叫了,肯定是感染了雞瘟。」

母親卻不這樣認為。「又沒跟那家的雞處在一起,怎麼會染上雞瘟呢?冠子發烏,明明是中了毒。」母親斬釘截鐵地說,「肯定是你們院子樓上那個聞嫂子作的怪。你們不是說嗎,央米後來長得很高大,總是擋在樓梯口,嚇得她家小孫女都不敢下樓。聞嫂子因為這個緣故還踢過央米。加上你們家廚房總不關窗,要下毒太容易了。」

小姨和表妹作為當事人,雖不大相信母親的推斷,
但久而久之,三個人的意見卻也逐漸取得了共識。無論雞瘟還是中毒,央米畢竟死了。人死不能復生,何況是雞。即使是中毒,難道還能把下毒的人繩之於法不成?唯一可以做的,就由姨丈做了:他幾經周折借了把鐵鏟,連夜把央米的遺體悄悄埋在公園裡。

可是,這樣一隻小雞,畢竟可遇不可求。後來閱讀科普書籍,得知雞類平均可以活三十年。
而央米的壽命,竟不及這平均數的三十分之一。如影隨形的天才與早夭,難道不僅是人類的詛咒?十二年了,央米的所有事情,我都記得清清楚楚。但每當想起央米,立刻浮現在眼前的,不是那些活潑伶俐、或者調皮搗蛋的樣子,而是牠把頭貼近地面、一隻眼睛從木板和牆壁形成的縫隙間望著我的神色。牠的眼神中帶著一種關切和不捨。由始至終,牠都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看成一個人,而我們,都是他至親的家人。

2007年6月27日 星期三

花木蘭.蕭家老二公

我雖甚愛電影,卻總花不起時間,所以經眼的電影少之又少。前兩天打開電視,看到迪士尼版的《花木蘭》。當年此片上映時,我礙於木蘭那雙眼睛太Lucy Liu、太「東方主義」,因此想看的興致不高。(不過,Christina Aguilera的那首主題曲,倒是英文版、西班牙文版皆曾反覆聆聽。比其Britney Spears的東西,〈Reflection〉還是深刻一點,呵呵。)近月以來,連續「炮製」了四五篇論文,委實再也提不起勁幹正事,於是就花點閒工夫瞅瞅吧。故事情節是還不錯。熟悉我的人都知道,我一定會注意跟帝王有關的東西。友人Erwachen曾經說我有「帝王情結」――儘管我絕非保皇黨。看到片中那位「可汗大點兵」、「天子坐明堂」的北朝天子造型,不由感到有些面善:作者不會參考了《蕭氏宗譜》中的梁武帝畫像吧!

對梁武帝的印象,最早要追溯至小學時,讀到「三次捨身同泰寺」的故事。那些啟蒙讀物為了替幼苗們樹立正確的價值觀,自然是要大肆撻伐梁武帝的。可我當時卻有些兒困惑:如此一個糊塗老爺子,開國皇帝是怎麼當的呢?隨著時間的推移,讀的東西多一點,困惑卻也多一點。後來才恍然大悟:國人注重晚節,晚節不保,就算你先前做了再多好事也沒用。一場侯景之亂,就已為蕭老爺子贏得罵聲無數。若從文化方面來說,梁武帝生前的幾十種著作大都失傳,只剩下書名而已。既然著作看不到,就無從論其得失;既然得失無從論,他的學問就可以置之不理。更何況他又有一位「立身謹重、為文放蕩」的兒子蕭綱,於是乎,兒子英雄爹好漢,梁武帝「宮體詩人」的封號是再也逃不掉的了。總而言之,在政治面前,學術成就如何是根本不重要的。子曰「君子惡居下流」,旨哉斯言啊!

對於歷朝歷代幾百個皇帝,國人指指點點的興趣一向很濃厚。不過我常說,談到其中的兩位半,卻總會鬆鬆口。一位是唐明皇,一位是清朝的高宗純皇帝年號乾隆者,剩下的半位就是梁武帝。此三公相似之處,除了晚節不保外,主要在於生活七彩繽紛,多福多壽多男子。大概唐明皇、清高宗跟梁武帝有「三多」,大家的罵聲就沒那麼犀利了。根據《莊子.天地篇》的記載,這「三多」早在我們「原始共產主義」社會的「部落酋長」時代,業已成為華封人祝頌帝堯之辭,可見一直是華人的平生夢想。為甚麼梁武帝只算半個呢?因為歷來對此翁都是儒貶佛褒,平分秋色;加上他的江山也與北邊的魏孝文帝平分秋色,所以後來的罵聲就比其餘兩位兇了一半。

這幾天合是心血來潮,嘴邊一直叨唸著蕭老爺子的〈河中之水歌〉和〈東飛伯勞歌〉。越叨唸越覺得說他是宮體詩人,實在有點冤。這兩首作品的著作權雖然有點爭議,但只需看看他仿作的〈子夜歌〉,就知道前人把〈河中〉、〈東飛〉掛在他名下應非無根之見。其詩云:

河中之水向東流。洛陽女兒名莫愁。
莫愁十三能織綺、十四采桑南陌頭。
十五嫁為盧家婦、十六生兒字阿侯。
盧家蘭室桂為樑。中有郁金蘇合香。
頭上金釵十二行。足下絲履五文章。
珊瑚掛鏡爛生光。平頭奴子擎履箱。
人生富貴何所望。恨不早嫁東家王。


東飛伯勞西飛燕。黃姑織女時相見。
誰家女兒對門居。開顏發豔照里閭。
南窗北牖掛明光。羅帷綺帳脂粉香。
女兒年幾十五六。窈窕無雙顏如玉。
三春已暮花從風。空留可憐誰與同。


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《古詩評選》論〈東飛伯勞歌〉曰:

與〈河中之水歌〉足為雙絕。自漢以下,樂府皆填古曲,自我作古者,惟此蕭家老二公二歌而已。其風神音旨英英遙遙,固已籠罩百代。後來擬此者車載斗量,何能分渠少許?生翼自飛,紙鳶何學焉!

此論好不暢快。兩首作品都是模擬民歌,自創新調,故云「自我作古」,而且文字清新流暢,明潔透剔,與蕭綱們那些香膩膩、病懨懨的宮體詩何啻天壤。兩作一首嗟嘆愛情的難求,一首感慨青春的易逝。它們好像兩粒水晶球,從中可以看到日後劉希夷的〈代悲白頭翁〉、張若虛的〈春江花月夜〉、沈佺期的〈古意呈補闕喬知之〉……想起南京莫愁湖的故事說蕭家老二公「貪圖莫愁美貌,設計害死莫愁的丈夫,要納莫愁為妃,莫愁遂投石城湖而死」云云,實在有點厚誣古人。反正嘛,皇帝的階級成分不好,屬於黑五類,橫豎都是胡適講的箭垛式的人物,有事沒事都可拿來責罵責罵以體現新時代的優越性的,多一條罪狀又有甚麼所謂?

說起梁武帝的晚節,前兩天讀到一本新書,叫作《四蕭研究》,裡面引證史料,提出侯景之亂雖與梁武帝的縱容有關,但放侯景入臺城卻是太子之意――梁武帝晚年的朝局已由蕭綱掌控,而蕭綱與侯景大概是有些桌下交易的。《梁書.侯景傳》云:

簡文乃請武帝曰:「侯景圍逼,既無勤王之師,今欲許和,更思後計。」帝大怒曰:「和不如死。」簡文曰:「城下之盟,乃是深恥;白刃交前,流矢不顧。」上遲回久之曰:「爾自圖之,無令取笑千載。」

這位為文放蕩的太子,看來在立身上也沒有想像中那麼謹重,想到他臨終題壁自序云「有梁正士蘭陵蕭世纘,立身行道,終始如一」,不由覺得有點滑稽了。無論如何,臺城破後,梁武帝束手就擒的那幕卻是頗富戲劇性。同書又載:

臺城既陷……時高祖坐文德殿,景乃入朝,以甲士五百人自衛,帶劍升殿。拜訖,高祖問曰:「卿在戎日久,無乃為勞?」景默然。又問:「卿何州人,而敢至此乎?」景又不能對,從者代對。及出,謂廂公王僧貴曰:「吾常據鞍對敵,矢刃交下,而意氣安緩,了無怖心。今日見蕭公,使人自慴,豈非天威難犯。吾不可再見之。」

此時的蕭公只是一隻紙老虎,卻令打仗時「了無怖心」的侯景望而生畏,不敢再見他。縱然那副上國天子的風範一直被今人嗤之以鼻,但所謂「君子不重則不威」,在上位者「入得廚房」固然重要,但不要自恃能入廚房,就以為可以隨便穿起滿是油跡的圍裙來出廳堂,更何況你入廚房煮的東西未必人人愛吃。

蕭家老二公接待侯景的方式,在電影《花木蘭》中似乎也看得到一點影響。那位皇上即使被單于綁架脅持,只是在混亂中跌下了冕旒,始終毫無畏縮之態,最後被木蘭救駕成功。看到此處,就想起尊龍主演《末代皇帝》的一幕:溥儀要隨莊士敦出走英國,後來計劃洩露,全紫禁城的太監們都拽著溥儀不放。此時此刻,莊士敦從即將發動的卡車上往下向溥儀伸出手,溥儀也往上向莊士敦伸出手,相望默然……你看,對西方好不嚮往的大清皇上,就這樣錯過了一次全盤西化的良機!十幾年後,國際形勢風水輪流轉,於是《花木蘭》中的皇帝就與溥儀大不同了:如果一不小心抹黑他,恐怕就有麻煩了!抑有進者,《花木蘭》以梁武帝晚年的形象來塑造這位皇帝──儘管北朝天子幾乎沒有享高壽的,除周武帝外也幾乎沒有肖像流傳下來──大概更有投合華人的敬老心理在。我們堂堂天朝先帝,當然不容外國人抹黑;不過嘛,至於國人本身想要怎麼抹,則屬於內政問題了。

2007年6月26日 星期二

江城飛花歌

疇昔之夜,惝怳旋里。聞說申申竟夭。俄而驚覺,猶有餘戚。想交定髧彼,無有嫌猜。南浦雲散,迄今廿春。音耗不聞,腷臆莫通。遂起坐掌燈,對月援筆,破曉乃畢。辭雖弗達,餘慨未已。比來頗好七古,耽詠徘徊。未敢自託古調,乃題為「江城飛花歌」云爾。

江城五月長飛花,飛去飛來何處家?
江城女兒十三餘,娉娉嬝嬝對門居。
一段彤雲頭畔嚲,眸子騰光照里閭。
屐上羅襪腕上雪,縹緲裙衩是芙蕖。
宜笑嫣然開靨輔,眉展遠黛接平蕪。
今朝好是踏青回,無汗清涼蘭若噓。
徹宵銀甲未曾卸,細將一十三絃彈。
解釋春颸恨何如,長亭短亭山外山。
雲水浩蕩江海闊,魚沉鴻飛杳杳間。
堤邊舲舟天邊月,回首二紀墮塵寰。
零丁只道人如故,鞅掌不記衣漸寬。
江上花月總無異,年年江頭逐流水。
江月曾照舊時容,江花爛漫不相似。
昨夜茜窗夢花飛,擬訴前因無從託。
漢皋洛浦等閒事,解佩獻璫空寥落。
班騅縱繫風不任,老淚已共情懷薄。
起秉銀釭向夜深,殘月飛花各沉沉。
想得凌波江濱路,楊柳枝頭早鵲音。


半生不說平生事,難料有家無家緣

週日晚是本學期最後一次與導生們聚餐。每當看到他們吃喝說笑,心裡總會很開心,那種開心跟看著他們學業進步十分類似。末了,這群鬼靈精竟拿出一個生日蛋糕,說是提早為我慶祝,表達一點回饋之意,真難為他們了。此時此刻,不知是他們在感謝我,還是我該感謝他們呢?唯有在許願時替他們祈福吧。

記得曾祖父在的時候,每逢生日一定茹素,說是緬懷他的母親。不錯,新生命的誕生,總是以母親的痛楚為代價的。在此影響下,長期以來我對生日都進行「冷處理」。不過,來台後的幾次生日都有些不尋常。如前年夏天赴北京移地教學,才知道赫東君跟我的生日只相差兩天。大家在清華大學替我們共同慶祝,令人動容。自此以後,我遂「姊視」赫東君,每逢生日,必定致賀。

我有幸在宜蘭執教,赫東君居功甚偉。雖僅與她共事一年而已,卻聞見了不少關於她的故事。如果生活在古代,她一定是位飛簷走壁的巾幗英雄。這兩年,她拋開象牙塔中的生涯,遠離故園,闖蕩神州。昨天上網,見到她的訊息欄中貼上了一首自壽之作:

吞聲繞屋花連天,花發花開漫復顛。
門前窗後十頃夢,夢接頹唐醒還眠。
半生不說平生事,難料有家無家緣。
暫忍青杏隔海日,圖畫京華作園田。
有時清淚收不得,半為際遇半為仙。

記得那年在紫禁城中邊逛邊聊,我說赫東君兼具宋太宗的豪士氣和仁宗的文士氣。兩脈氣息在這首作品中都依約可辨,初讀之下有點兒悵惘,但反覆涵詠後,倒是感覺到風風火火的個性後的那份細膩。

說起詩詞一道,真箇是易學難精。中小學時,我也曾塗鴉一番,如今檢點殘稿,視之缺缺。大學本科,營營於商賈之術;研究所時,更是有景不敢言。博士畢業後,在某期刊編輯部短暫工作,本以為可藉審稿之機會,拓展知識,並在閒時將博論未盡之處一一申發。孰不知編輯工作就是為他人作嫁衣裳,加上經費緊絀,一人當三人用,每天過著朝九晚三(凌晨三點)的生活,甚麼文章都寫不成。鬱悶之際,靈機一觸:好多年未作詩詞了,既然根本沒有寫大文章的可能,不如重拾故伎,訓練一下久已生鏽的詩技。結果那幾個月中,平均每天便有一兩件產品。更奇妙的是,三个月後,遞交辭職信;而自從那天開始,我就半句詩也寫不出來了。韓愈說「不平則鳴」,歐陽修說「窮而後工」,我所鳴者殊屬不工,可見還不夠窮。

近年一直忙於教學、寫論文,根本無暇顧及此道。今觀赫東君之作,竟有技癢之感,於是乃步韻和詩一首,其辭曰:

等閒照眼榴花天,花紅一醉一回顛。
燕市歌餘何處夢,青霜不礙白鷗眠。
鳥還雲起尋常事,搖漾風旗總是緣。
若木在手好拂日,蓉衣芰裳自田田。
莫嗟憑欄誰會得,羽翰鄉裡傲神仙。

久不為詩,頗感吃力。此作雖或貽續貂之譏,但總歸表達了一點心意;且把積鏽擦拭一下,也好讓這淺思鈍筆獲得一點磨礪。如此而已。

2007年6月25日 星期一

舊作更新--粵語拾遺

   此文原在「天涯社區」連載,只討論國語中所吸納的粵語詞彙。後來因事務繁雜,無疾而終。所謂「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」,我之謂也。近日來,覺得國語中所吸納的粵語詞彙實非我當初想像中那麼少,遂有續寫此文之意。但若仍在「天涯」連載,未免有炒冷飯之嫌。那就乾脆在自己的地盤來大放厥詞好了。

﹙一﹚開場白    

   國語是人造的語言,它是標準語,但只能運用於基本溝通,而不能如理學家所言,活潑潑的。國語採用了北京話的發音,而辭彙方面卻會隨著地域而變動。北京有北京國語,上海有上海國語,湖南有湖南國語,香港有香港國語,台灣有台灣國語。每一個區域的居民都會在國語中添加一些自己方言中的辭彙。更何況就發音而言,你也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舌頭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的打京腔。

   國語既然是人造語,就少了很多活潑潑的辭彙。某一年,香港某大學某系所募到一筆款子,打算做點語言方面的計畫。甚麼計畫內容呢?國、粵語辭彙對應。還特地從北京請來一位語言學教授總其成。竊以為,這個計畫意義不大。果然,有天無意看到他們的部分研究成果,不禁啼笑皆非。現舉一例言之,曰「打躉」。躉也者,原意為成批。《紅樓夢》中即有此語,bulk buying是也,引申為「總結」。然而,粵語中的「打躉」之意全然不同。「躉」在這裡解作躉船。躉船是不會四處行使的。「打躉」就是繫在躉船上,故有留連之義。北京話所謂「泡」、上海話所謂「蹲」,庶幾近之。然而,研究成果卻將之對應為──「長期盤據」。當時除了說一聲Mamma mia,實在不知道怎麼好。

   其實,要應驗「打躉」與「長期盤據」是否對應,很簡單。比如你用粵語問:「你係度打躉打左幾耐?」國語難道會說成:「你在這裡長期盤據了多久」嗎?明眼人一看即知。但是,如果你用北京話說:「你在這兒泡了多久?」或者用上海話說:「儂辣海蹲了幾何辰光?」那是perfect match。那麼「打躉」在國語中的對應詞是甚麼?竊以為:沒有。因為國語是人造語,粵語是生活語。子曰:鳥獸不可與同群。雖比較,亦奚以為?

(二)八卦

   粵語中「八卦」一詞出現得甚早,並非一個現在才時興的詞語。此詞只是一個簡稱,全稱是「諸事八卦」。

   舊時科學思想不發達,人們要做一個決定,往往求諸占卜。若事無大小全去占卜,那生活就繁瑣不堪。因此,「諸事八卦」乃事事問卜之意,「八卦」在這裡作動詞。因此,「八卦」二字就引伸出打探消息、問長問短的意思。在粵語裡,如要描述一個人好奇心重、多事、包打聽,說他「諸事八卦」、「諸事」、「八卦」皆可。當然,前二者是上了年紀的人用得較多,現代一般年輕人多只用「八卦」。由「八卦」而衍生「八卦新聞」,相當於英語之Gossip或Fluffy News。    

   補充一點的是,粵語責罵女性時,常常呼曰「八婆」。如果你注意那些港產片的書面語字幕,一般都將「八婆」對應為「三八」。其實二者涵義不同。「八婆」者,長舌婦之意。長舌婦的確是招人厭的。不過國語中的「長舌婦」只是帶有價值判斷的描述詞,而粵語中的「八婆」則是酣暢淋漓的發洩語。《詩》云:「哲婦傾城。」子曰:「彼婦之口,可以出走。」以此可見粵語之古風。

   當然,如今男女平等。要斥責男性,自可呼之為「八公」――不是淮南王安的幕僚。    

(三)大話

   周星馳一部《大話西遊》,在大陸的影響比在港臺還大。因此,大陸很多年輕的文化研究者,為了解構星爺的後現代主義,研究論文、隨筆付印的一通又一通。而其題目,往往叫做「大話周星馳」之類。(抱歉,這並非實例,隨手杜撰而已。)

   然而,很多以國語為母語而不諳粵語的年輕學者並不知道,國語跟粵語中的「大話」是false friends。國語的大話,是指吹牛吹出來的話,雖有七八成誇張,大概還有二三成可信。然而在粵語中,大話就是徹頭徹尾「假話」,內容是十成十的假。因此,說人專門撒謊,可以稱之為「大話精」。

   話說回來,「大話西遊」在粵語中倒是一個成語。何謂「大話西遊」?北京人之「侃大山」、上海人之「軋《山海經》」、四川人之「擺龍門陣」也。因此,「大話西遊」中的「大話」似乎還沒有單言的「大話」那麼假,倒比較接近國語中「大話」的定義。然而,如果硬要把「大話」二字從「大話西遊」一詞中割裂出來,然後與國語的「大話」對應,那就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了──雖然這種不願意撒太多謊的精神我很敬佩。    

(四)搞掂

   一件事情辦妥、弄好了,粵語叫做「搞掂」。掂,粵音作dim﹙陰去﹚,豎直之意。橫著,粵語曰「打橫」;豎著,粵語曰「打掂」。反正、橫豎,粵語曰「橫掂」。

   橫跟豎,橫豎只是表示姿勢而已。但是,不同的姿勢卻有不同的涵義。據理力爭,稱為「理直氣壯」。蠻不講理,粵語則曰「打橫來講」。蠻橫蠻橫,橫在粵語中是理不直之意。而「掂」呢,除了直,還有「行」的意思。北京人說「行」,上海人說「來三」,四川人說「要得」,香港人就說「掂」。

   話說到這裡,「搞掂」之意就不難理解。把一件事情弄好、弄行了,當然就是搞「掂」了。大陸和台灣不明白「搞掂」之究裡,僅取其音而唸成「搞定」﹙其實音也取的不太準確﹚,而且還廣泛運用。然而,這個詞語的本意卻泯然不彰了。

   把一件事情辦妥叫做「搞掂」,那麼假如弄砸了呢?自然叫做「搞橫」。不過「搞橫」這個詞語,最早是帶點諧謔性質的,所以「橫」字此處要變調唸陰平,跟國語的第一聲非常接近。    

﹙五﹚埋單

   結帳、付款,這些詞語在國語裡很常用。但是,隨著港式文化影響的擴大,海峽兩岸在結帳付款時都喜歡學著香港人說「買單」。尤其在臺灣,當你在便利店買完東西,向收銀處的小姐一定要說「買單」。假如說「結帳」,她一時間可能會轉不過來。

   實際上,香港人講粵語時,從來沒有說過「買單」。他們只說「埋單」。在國語中,「埋」字只有一個解釋:用土掩蓋。但在粵語中,「埋」除了此義之外,還有幾種用法。

   作為副詞,「埋」起碼有兩個意思。其一為「完」,如:

   「你食埋飯先至走喇!」﹙你吃完飯再走吧!﹚
   「我要睇埋呢個節目。」﹙我要把這個節目看完。﹚  

其二為「一起」,如:

   「連埋你一共三個人。」﹙加上你總共三個人。﹚
   「同埋果個人行山?我唔濟。」﹙要搭上那個人去遠足?我不幹。﹚  
   「你兩個幾時行埋呀?」﹙你們兩人甚麼時候走在一起﹙交往﹚啊?﹚  
   「呢兩個人都傾唔埋欄既。」﹙這兩人都談不到一塊去嘛。﹚  
   「果本書我都愛埋。」﹙那本書我也要了。﹚  
   「佢儲儲埋埋好多錢。」﹙他一點點的攢了很多錢。﹚  
   「呢筆數計計埋埋都唔少。」﹙這筆錢算著算著也不小。﹚    

作為動詞,「埋」有兩意。一為靠近之意,如:

   「妳唔好俾人埋身!」(妳不要讓別人接近你!)
   「巴士就快埋站喇!」(汽車就快靠站了!)

二為完結之意,如:

   「呢單野要埋尾喇。」﹙這件事要把它完結掉了。﹚
   「今日係31號,公司要埋數。」﹙今天是31號,公司要盤存。﹚

   因此,「埋單」之意就是把帳單結算掉。你付錢買來的,不是那張薄如蟬翼的帳單。帳單只是給你一個參考,讓你知道自己買了甚麼東西。    

﹙六﹚唱衰

   衰字在國語中有兩個讀音。衰老的衰唸「摔」,春秋時趙盾的老太爺趙衰的衰唸「崔」。不過,粵語為國語的衰字添上了第三種讀音:「綏」。「唱衰」一詞,你得唸作「暢綏」。「唱衰」也者,既不暢,也不綏,即《周易》「咸其輔頰舌」騰口傷人之謂。    

   相對於前面的詞彙,「唱衰」這個詞語進入國語的時間很晚,大概才幾年的工夫。幾年前,香港某位泛民主派的立法會議員到美國去訪問,揭露了不少他所認定的香港社會的弊端。他的行為令老懵董龍顏大怒,斥責其「唱衰香港」。於是乎,「唱衰」一詞不脛而走。    

   在粵語裡,「衰」就是壞的意思。壞人,粵語稱為「衰人」。說壞話,粵語稱為「講衰野」。事情搞壞了,粵語稱為「衰左」。好、壞相對,因此「唱衰」的相反不是「唱盛」,而是「唱好。」

   那位某泛民主派的立法會議員,並沒有甚麼聲樂基礎。他在美國的時候,是怎樣「唱」的呢?須知在資訊不發達的古代,宣傳往往是以說唱的方式進行的。因此,粵語中的「唱」,就有了宣傳之意。唱,固然可以唱衰,也可以唱好。但整體而言,單獨使用唱字時大都指反宣傳。例如說:「你D野俾人唱通街。」﹙你的事情被人傳得滿街都知道。﹚如果是值得傳頌的好事情,一般不會用「唱」字。

   香港粵語還有一個有趣的詞組:「趙完唱」。與「趙完唱」類似的是「趙完鬆」。趙者,嚼也,吃也。鬆者,離也。香港人曰「鬆人」,就是閃,走人。所謂食色性也。吃完了就閃,其義指男方在和女方的關係發生質的飛躍後,逃之夭夭﹙並不期盼著「之子于歸宜其室家」﹚。至於「趙完唱」的人,品格更等而下之,不僅逃之夭夭不負責任,還四出繪聲繪色地描述、炫耀。這種「唱」對於女方固然是反宣傳,對於男方本身也不是甚麼「正宣傳」。

   仔細想想,那些千方百計申請來香港,一領取香港身分證、獲得社會福利後就回大陸過活,完全不思回饋香港,然後還數落香港如何如何不好的人,是屬於「趙完鬆」還是「趙完唱」呢?

(七)拍拖

   粵語中,談戀愛叫做拍拖。海峽兩岸對於這個詞語並不陌生。七十年代,鄧麗君在演唱國語版的〈香港之夜〉時,就已使用了此詞。為什麼談戀愛是拍拖?

   拍拖本來是清末廣東航運業的專有名詞。當大貨輪抵達珠江口岸後,由於吃水太深,難以泊岸。這時,大貨輪會關掉引擎,由碼頭方面會派出小火輪慢慢將之拖向岸邊。此之謂「拍拖」:泊而拖之。後來,珠江口岸的吞吐量日益龐大,舳艫千里,這種方法已經不太行得通──因為兩船之間的拖纜有十幾丈之長,行駛之時常常會妨礙到其他船隻。故此新的方法是:把兩船併攏,中間繫以較短粗纜,共同進退。雖然方法改變了,但名稱一仍其舊,還是叫「拍拖」。

   早在舊方法使用之時,「拍拖」一詞已經演伸出談戀愛的意義。民國初年,雖已提倡戀愛自由,但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不可能一下子就改變。因此約會逛街之時,往往是男士昂首在前,女士俛首緊隨。路上人,江上舟,相看兩不厭。隨著時代的進步,昂首、俛首,變成牽了手的手。路上人,江上舟,依舊相看兩不厭。航運業的進步,就這樣印證了華人戀愛方式的進步。

(八)無厘頭

   今日粵語中,「鳩」(音gau)字不可輕言。如誦〈周南〉第一篇,務必讀作「關關雎溝(kau)」。蓋粵語「鳩」係指男性性徵,有辱罵之意,必須避諱。(正如北京話「入」字若照正常語音發展當唸作「日」,唸「ru」也係避諱。)文言文中,「鳩」或為「勼」之假借。而粵語中,「鳩」亦假借,本字為「尻」。尻,尾也。《書》云:「鳥獸孳尾。」斯義其來有自。

   然舊日粵語中,「尻」字純為「尾」義,別無他說,故亦無需避諱。若謂某人之言行若黃帝張樂如洞庭之野,無首無尾,可呼曰「無來頭尻」。「無來」者,全無也,「來」音「厘」。其後「尻」字漸有他義,「無來頭尻」遂隱其末字而作「無厘頭」。今人諱死,咒人曰「老而不」,其理一也。

   八十年代中英談判伊始,港人徬徨徙倚,不知所從,無厘頭文化遂大行其道,嬉笑怒罵,及時行樂,無所不至。猶記初中時一流行語曰「你講野呀!」或以英語問曰:「Are you talking?」此亦無厘頭文化影響之著者。蓋一九八七年時,香港無線電視台有一節目曰「點解香港甘過癮」,主持人乃杜德偉、林敏聰。「你講野呀」一語即出於此:

  (旁白)我們每天都會講很多話。看見別人吃飯,就問:「你吃飯啊!」看見別人上班,就說:「你上班啊!」這些都是廢話。

  (場景一:馬路上,某甲遇上某乙)
  某甲:你上班啊!
  某乙:對,上班。

  (場景二:餐廳中,某甲遇上某乙)
  某甲:你吃飯啊!
  某乙:對,吃飯。

  (場景三:公園中,某甲遇上某乙)
  某甲:你散步啊!
  某乙(忍無可忍)你講話啊!?

  故此,若詈人「廢話」不休,可反問曰:「你講野呀??」

(九)鹹濕

  近年居臺,方知「鹹濕」一詞頗流行焉。於粵語一知半解者,每以猥瑣、下流解鹹濕,實則不盡然。「鹹濕」雖具價值判斷,然無猥瑣、下流等語絕對貶斥之義,甚或具有戲謔意味。以國語一「色」字對應,最洽。舉例而言,士女伊其相謔,取「色」、「鹹濕」字樣乎?抑取「猥瑣」、「下流」字樣乎?此本不待置辯者。(按:此處之歸納主要依據電影電視劇。)

  香港頑童往往取笑他人:「You are salty wet!」鹹濕之人,其salty伊何?其wet伊何?鹹濕也者,既非鹹,也無與於濕。此詞乃早期粵英白鴿語(pidgin)也。十九世紀中葉,中國門戶大開。歐西水員遠航之際,難免拈花惹草。然華人一向閉關自守,於紅鬚綠眼頗有抗拒之意。(今時滬上詈人曰「赤佬」,實惟當日流鶯詈歐西水員之語。)故最早接待彼等者,廣東沿海outcast之蜑戶女也。赤佬只覺此等玲瓏小巧、玄光鑒人之蜑家女頗具異國風情,遂稱曰「handsome maid」,久而久之,乃訛為「鹹水妹」。至若鹹濕,則「handsome」之又一譯音。而滬上早期名鹹水妹之營生處為「鹹肉莊」,損之又損矣。

  走筆至此,不得不略言「鹹豬手」。豬手者,粵語謂豬腳也。鹹豬手原產德意志,治法:以鹽醃豬手二日,復置乎烤爐之中。其鹹酥香脆,無與倫比。多年以還,鹹豬手一詞語義甚為單純。至九十年代中期,香港無線電視台某女星綽號鳳梨者,嘗控一男星欲施祿山之爪。該男星本係庖丁,八卦記者遂以鹹豬手名之。故登徒子而號鹹豬手,至今弗替,施及兩岸。

(十)千門、老千、出千

   一向甚愛〈人月圓〉這個牌調。〈人月圓〉填出來的詞,內容無論悲歡離合,總有一股大家閨秀的氣派。這大概是因為,最早填〈人月圓〉的王詵是北宋駙馬。其詞曰:

  小桃枝上春來早(一作春風早)、初試薄羅衣。年年此夜、華燈競處(一作華燈盛照)、人月圓時。○禁街簫鼓、寒輕夜永、纖手同攜。更闌人靜、千門笑語、聲在簾幃。

  短短四十八個字,倒真教人對那趙官家時代的汴梁有點神往了。以前有個會作怪的朋友,對這首詞有不同的解會。他說:既然是「更闌人靜」了,怎麼又「纖手同攜」的逛街、「千門笑語」的聊天?更何況,一千個門的笑語都聲在簾幃,那人還會靜嗎?他的解釋是,此詞下闋講的是元宵燈市過後夜深聚賭的情形。北宋的賭博風氣本來就盛行,看看《水滸》就知道。「纖手同攜」是去「士女雜坐亂而不分」的賭博,至於「千門笑語」更了不得。「千門」不就是老千之門麼?有了千門祕笈,無往而不利,自然大殺三方,笑不攏口了。

   今日所謂「千門」,源於粵語「老千」一詞,老千就是江湖騙子,千門就是老千職業進修培訓學校,而老千而行騙,則謂之出千。出千的場所,往往是賭局。八十年代初期,香港無線電視臺推出一部連續劇曰《千王之王》。謝賢、楊群分別飾演縱橫賭壇的南北千王,而任達華因受業於二人,罄其所學,故曰千王之王。十多年後,亞洲電視臺又請謝賢重演千王。加上《賭X》、《賭Y》、《賭Z》系列電影的盛行,於是「老千」一詞傳遍大江南北。

   不過,粵語此一「千」字,其實還是來自北方。明末方以智在《物理小識》中討論到,仿造白銀之最巧偽者曰鑽鋻:「鑽鋻者,從孔而鑽空之,入鉛而滴珠封其穴。」鋻,國音同千,就是滴珠而灌入假銀錠的鉛汁,引申為假冒品。由於鋻字識者甚少,遂漸為千所取代。

   王詵的時代是否有鑽鋻之法,尚待考究。然觀唐則天皇后〈早春夜宴〉:「九春開上節,千門敞夜扉。」上官儀〈奉和秋日即目應制〉:「歸路乘明月,千門開未央。」崔顥〈相逢行〉:「出入千門裡,年年樂未休。」千門,是用來狀述京師萬戶千家的繁盛景象,王詵〈人月圓〉也不例外。更何況,「歌管樓臺」也可以「聲細細」,並不妨礙「鞦韆院落夜沉沉」的。

2007年6月21日 星期四

年華似水,錦瑟如花


錦瑟華年誰與度?月橋花院、瑣窗朱戶、只有春知處。

— — —

香港。1962年。周慕雲與蘇麗珍是舊公寓的鄰居。兩人伴侶的私奔,使他們走到了一起。自己克盡配偶之道,為什麼卻留不住伴侶的心?猜度、推敲。猜度、推敲。周慕雲終於發現:原來很多事情都是在不知不覺中來的──因為他和蘇麗珍早已不知不覺地相愛了。遠赴新加坡之前,他在電話中問:「如果有多一張船票,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?」蘇麗珍無言以對。當她想回問他以同樣的問題,為時已晚。伴侶的私奔是生命的一次撕裂,遠走與無言便是另一次。在時間的滌盪下,剩下來的是悵惘?淡漠?還是眷戀?

因為王家衛,老上海那首花樣的年華重新為人所知了。不錯,電影《花樣年華》的名字就來自這首歌。電影中,電台DJ的聲音在空氣中飄盪:「有一位在日本公幹的陳先生,點這首歌給他太太,祝她生日快樂,工作順利!現在請大家收聽周璇唱的〈花樣的年華〉。」於是,收音機裡傳出木管吹出的溫暖引子──也是西洋歌曲〈Happy birthday to you〉的變奏,隨後響起周璇錦瑟般的嗓音:

花樣的年華,月樣的精神,冰雪樣的聰明
美麗的生活,多情的眷屬,圓滿的家庭
驀地裡,這孤島籠罩著暗霧愁雲,暗霧愁雲
啊,可愛的祖國,幾時我能夠投進你的懷抱
直到那霧消雲散,重見你放出光明……

這時,螢幕中間出現一堵墻的暗影。墻的右側是蘇麗珍的身影,她坐在小板凳上,背靠著墻,手裡拿著玻璃水杯,爐上的水壺卻兀自冒著蒸氣。墻的左側是周慕雲的身影,他坐在摺疊凳上,背靠著墻,手裡抱著蘇麗珍送的電飯鍋,盡頭的廚房看不見一絲煙火。

陳先生──蘇麗珍之夫帶著周慕雲之妻私奔日本,卻竟記得於蘇麗珍生日當天為她在電台點播。美麗的生活、多情的眷屬、圓滿的家庭。這一切都成了反諷。

唱到「可愛的祖國」時,歌聲被電話鈴打斷,電話彼端是周慕雲的聲音:

是我。如果有多一張船票,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?

沒有回應。金黃的燈光照著周慕雲深邃的眼睛、高高的鼻樑、油亮齊整的頭髮和毫無表情的面容。面容上逐漸擠出一個微笑,周慕雲低下頭,轉過身,關上燈,打開門。南洋的椰樹在遠方向他招手。

王家衛有濃郁的老上海情結。他的影片一向以美妙的音樂著稱,其中卻很少出現老上海的音樂。〈花樣的年華〉是罕有的一首。這首老上海的時代曲是電影《長相思》的片頭曲,作於三十年代末的上海孤島時期──名為孤島,是由於那時的上海已落入日軍之手,唯獨英租界、法租界,因宗主國沒有向日本正式宣戰,尚未淪陷。片中,歌唱家周璇的丈夫投筆從戎,將妻子託付與好友舒適,隨後音訊全無。在艱苦的戰亂生活中,周璇與舒適滋生出情感。勝利後,這份情感終於因周璇丈夫的歸來而結束,舒適遠走他方。影片開始時,周璇在生日宴會中接受親友的祝賀,並唱出這首〈花樣的年華〉:「驀地裡,這孤島籠罩著暗霧愁雲,暗霧愁雲……」

六十年代的香港是另一座孤島。它與大陸似即實離,與英國非即非離,與臺灣亦即亦離。隨著大陸的政權更替,上海外灘上銀灰相間的雲石、租界裡黃綠掩映的梧桐、南京路上金碧輝煌的華燈,迎接著一次又一次鐵血與赤焰的洗禮。於是,六十年代的香港,成為三十年代老上海的後身。它以狹長的港灣、破舊的唐樓、黯淡的街燈,一葉小舟般在風雨飄搖中庇護著南來的「上海人」。(直到八十年代,只要是大陸來的,香港都把他們稱為「上海人」。)當房東孫太太聽說蘇麗珍是上海人,那腔滴翠挼青的吳儂軟語就自然而然地跳脫而出:「格末好個,我先送儂出去。要個,大家儕是上海人嘛!」蘇麗珍不講上海話,但她身上的永遠是姹紫嫣紅的旗袍,腳上的永遠是高跟鞋、繡花拖;周慕雲更不是上海人,但他頭髮永遠梳的油亮,襯衫、西服永遠燙的熨貼。這就是上海。在六十年代的香港,「上海」不僅代表著部分人的鄉愁,它已經化為一個超越畛域的符號。傳統與摩登,華夏與西洋,戰爭與和平,夢幻與現實,漂泊與淹留,忠誠與背叛,一對對的陰與陽,就如此相反相生地共同涵納於這個符號中。

〈花樣的年華〉一曲,在片中是點睛之筆。隔著歲月的距離,那沙沙的聲音彷彿一塊玻璃積著的灰塵,怎麼聽都有點兒滄桑、有點掃興。而不得不提的是:六十年代的港英政府,為避免觸發華人的民族情緒,只要歌曲中有「祖國」一類的字眼,一律禁播;因此,〈花樣的年華〉大概不太可能在收音機中出現。影片中,歌聲來到「可愛的祖國」時,就被電話鈴打斷,這可說是一個巧妙的安排。蒙塵的歌聲令人聽不清歌詞,但依然予人以朦朧美。即使禁播,卻又何妨?當周璇錦瑟般柔弱的歌聲越過蘇麗珍的收音機、再越過銀幕,我們會發現在那塊玻璃的後面,始終珍藏著花樣的年華、月樣的精神、冰雪樣的聰明。

— — —

二次大戰前後,拉丁音樂逐漸隨著探戈、倫巴、恰恰恰等熱情的舞步打入了歐美主流音樂市場,很快也來到了上海。老上海時代曲中,如〈何日君再來〉、〈縹緲歌〉、〈如果沒有你〉都是探戈節拍,〈夜來香〉、〈香格里拉〉、〈黃葉舞秋風〉則是倫巴舞步。不過,這些音樂只是在節奏上引入了拉丁風,旋律則依舊洋溢著富艷旖旎的「摩登」中國味。直到五十年代、時代曲基地轉移到香港以後,拉丁旋律才逐漸流行起來。

王家衛是拉丁音樂愛好者,他在《花樣年華》的前集――《阿飛正傳》中,就運用了一系列的拉丁音樂,如〈西波涅〉(Siboney)、〈長在我心〉(Siempre en mi corazón)、〈瑪利亞.愛蓮娜〉(Maria Elena)等等。至於《花樣年華》裡,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那三首由Nat King Cole演繹的西班牙語歌曲:〈也許,也許,也許〉(Quizás, quizás, quizás)、〈你說過,你愛我〉(Te quiero, dijiste)和〈那雙碧綠的眼睛〉(Aquellos ojos verdes)。

三首歌曲在片中分擔了不同的任務。周慕雲與蘇麗珍兩次相約在西餐廳,隨之而起的就是那首〈Aquellos ojos verdes〉。尤其是第二次,蘇麗珍淺綠的旗袍上一朵淡黃的鮮花,彷彿隨著歌聲散發出清香。餐廳中,當兩人在猜度和推敲中勾勒出伴侶的背叛,背景音樂油然響起:〈Te quiero, dijiste〉――你說過,你愛我。西班牙文中,那分明是過去式。愛情去了,其實愛情也來了。重山複水,柳暗花明。不過,出現頻率最多、最切合故事情節的,則是那首〈Quizás, quizás, quizás〉。「如果有多一張船票,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?」此時此際, Nat King Cole的男低音驟然響起:

Siempre que te pregunto
Que, cuándo, cómo y dónde
Tú siempre me respondes:
Quizás quizás, quizás

Y así pasan los días,
Y yo, desesperando
Y tú, tú contestando,
Quizás, quizás, quizás.

也許,也許,也許。歌聲淡出之際,傳來蘇麗珍高跟鞋微促的踢躂聲,伴著綽約的身影順級而下。下一個鏡頭,蘇麗珍坐在周慕雲離開的那間房間的床邊,靜默著,靜默著,靜默著,半分鐘後,一滴淚珠從她的眼眶滑出。她身上的翠綠旗袍依然美麗地靜默著,翠綠如南洋雨後的椰子樹。「是我。如果有多一張船票,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?」這是畫外音,還是從她心底發出來的?

蘇麗珍真的去了新加坡。她打去《星洲日報》的電話,周慕雲接聽了。周慕雲聽到了電話彼端那再度的靜默,也聽到了那如故的心跳。音樂重新響起:

多少次我在問你:
怎樣?何時?在何處?
這就是你的回覆:
也許,也許,也許

日子就這樣流去,
看我,我多么躊躇
而你,你回答如故:
也許,也許,也許。

周慕雲重訪香港。他回到從前的公寓,卻人面全非。〈Quizás, quizás, quizás〉三度響起。新屋主說,隔壁住著什麼人不太清楚,好像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子。周慕雲並未追根問底,只是望著那邊的窗戶微笑了一下。一縷攝人心魄的笑容,一縷令人嘆息的笑容。
也許少一點躊躇,多一點坦承,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失之交臂;然而在感情的世界誰又能擺脫當局之謎呢?

Nat King Cole唱出了箇中的真諦――儘管他完全不懂西班牙語,美式口音的咬字甚至有點令人發噱,演繹卻依然令人動容。這三首歌曲是1958年時,Nat King Cole前往古巴首都哈瓦那(Havana)錄製的,時間正好是《花樣年華》故事發生的前夕。

不過,拉丁音樂在香港的出現,與其說是南美或西班牙的關係,不如說南洋風才是主因。由於港英政府關起面向紅色中國的大門,藝人們不得不把目光投往華僑眾多的南洋。南洋諸國經歷過西班牙殖民者的炮火,音樂上也自然濡染上拉丁風格。悠揚的吉他絃撥動起清新的空氣與熱帶雨林的翠綠,令人不辨身在何方。

如果周璇〈花樣的年華〉代表著老上海的記憶與鄉愁,那麼這三首拉丁歌曲則象徵了作為老上海後身的香港的新故事。也許,也許,也許那雙綠色的眼睛,曾說過我愛你,但那些歲月已經消逝,看得到、抓不著,剩下的,大概仍是眷戀。

2007年6月20日 星期三

「民國四大美男子」

前些日子上維基,看到有一條目叫做「民國四大美男子」。出於好奇心,點擊進去,赫然看到如此的介紹:

民國四大美男子依次序分別為:汪精衛、周恩來、梅蘭芳及張學良。

這份名單從何而來,恕我無知,倒是一點頭緒都沒有。於是我在討論頁留下這樣的話:

四大美男子的標準是誰定下來的?是民國初年定的,還是現代「追封」的?若是「追封」,其權威性何在?據我所知,民國時代三大美男子是顧維鈞、汪精衛與梅蘭芳,沒有聽說過其他人。張學良是四公子之一,在民初似乎並無美男的稱號。至於周恩來,今天他的崇拜者認為他是美男子,並不代表當時的審美觀點也一樣。如果可以追封的話,是否早年的蔣介石、陳立夫,或者徐志摩、穆時英都可名列「民國美男子」之林呢?如果要尊重歷史,歷史上根本沒有所謂「民國四大美男子」的名目;如果要以現代的眼光觀照民國歷史,我想這不適合由維基來做。

「沒有聽說過其他人」一句,是當時手快寫成,似乎把話說得太絕對了。但無論如何,我真的祇聽說過民國時代有「三大」美男子,而非「四大」。有趣的是,過了幾天,竟然有這樣的一條跟帖:

直接說你看不慣周恩來也被列名好了,反共到如此地步,實在可笑!

看到這句話,不由有點哭笑不得。這位仁兄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,馬上想到我的疑問是出自於「不懷好意」的政治目的,進而馬上將我扣上「反共」的帽子。

對於某些政治理念,我的確有些……呵呵,但是,要說我象杜甫「一飯不忘君」似的「八卦不忘反共」,似乎把我抬得太高了。不過,這樣的邏輯推理法,在文革時代倒是大行其道的,不然怎麼枉死冤傷了那麼多人?於是,我作出這樣的回應:

這種近乎叫囂的語言,我想不應該出自維基管理員之口吧。究竟是誰把問題政治化?我沒有否定在今天的眼光來看,周恩來的確是美男。但是,請尊重歷史。正如今天說洪秀全是英雄,不代表清代把洪秀全當成英雄。我只想問,四大美男子是誰定下來的。如果你把題目改成「現代人眼中的民國四大美男子」,我可以接受。我承認,在1911-1949年間,所謂幾大美男子已經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。但是據我所知,最為膾炙人口的是所謂三大美男子(或稱「京城三大美男子」),分別為汪精衛、顧維鈞、梅蘭芳。因此如後面的引文所言,民初社交界有此一說,甚至有人製成年畫。製成年畫很重要。製造的時間一定是在汪精衛身敗名裂、顧維鈞遠走美國之前,這代表這個名單在當時的公允性。因此客觀的判斷方法,我想是把所有版本都列出來,逐一比對。看哪個更有說服力。

資料一:《民國名人羅曼史》第16章 汪精衛的紅顏知己方君瑛 [《民國春秋》編輯,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] 作者:王邗華、梁立成、袁廷玉

汪精衛本名汪兆銘,出身書香門第。14歲父母雙亡後,在他的長兄汪兆鏞的嚴厲督促下,奠定了深厚的國學基礎。19歲中秀才,不但文筆優美,而區長得一表人才。後來有人把他和梅蘭芳、顧維鈞一起稱為中國三大美男子。 http://book.ucbox.com/HTML/307/32103.htm

資料二:〈顧維鈞:民國第一外交家〉 作者:徐百柯
寫過《顧維鈞傳》的肖崗回憶:「知道他的名字,始於將他與梅蘭芳、汪精衛並稱為中國『三大美男子』的一幅年畫。我的學生時代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度過的,那時顧維鈞的外交活動蹤跡,常常是學校師生乃至全國民眾關注的焦點:『顧維鈞在國聯控訴日本的侵略了』、『顧維鈞主張國共合作,團結抗日』……」 http://www.kaoshi.ws/html/2005/0419/53139.html

資料三:〈月是故鄉明——凝望外交前輩顧維鈞的一生 〉作者:張博
顧維鈞16歲負笈遠赴美國求學,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國際法與外交,獲法學博士學位,其間與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相識。回國後曾擔任袁世凱的英文秘書。 他和梅蘭芳、汪精衛被當時社交界評為「民國三大美男子」。 http://tuboshu-123.spaces.live.com/blog/

寫好這段後,討論版鴉雀無聲。大概對於我這種冬烘而反共的言論,人家已經沒有什麼興趣爭辯了。

話說回來,古往今來很多的幾大甚麼,不少的確是後人強加的。比如說,北宋後期的書法四大家――蘇、黃、米、蔡,蔡本來是蔡京,只因他做了奸臣,所以後人硬要將他換成年輩比蘇、黃、米都早的蔡襄。又如四大奇書,本來是明代的《三國》、《水滸》、《西遊》、《金瓶》,到了近代,因為《金瓶梅》內容的原因,就硬將它換成清朝的《紅樓夢》。1950年代後,大陸提出所謂「唐代三大詩人」,硬把白居易塞進去。但只要看看清代的詩歌啟蒙書籍――《唐詩三百首》所選的篇章,就知道白居易的地位在「封建時代」未必有後來那麼高。這樣的例子可謂車載斗量。如此說來,儒家這種褒貶歷史、進退古人的筆法,倒始終沒有被文化大革命革掉。

蔡京被剔除,是他人品有問題;《金瓶》被剔除,是它內容有傷風化;白居易被增入,是因為他「老嫗能解」的詩風合乎「文藝面向工農兵」的主張。冤的是,像汪精衛當了大漢奸,始終名居「幾大美男子」之列,而1919年在巴黎和會上舌戰群儒的顧維鈞顧少川先生,卻是被人拋諸腦後了。這個……似乎又不大符合「褒貶進退」的筆法吧?也許是因為大陸易幟之時,汪已身死,而顧卻榮登大陸的「通緝戰犯」名單、遠走美國之故?

據說少川先生晚年在海牙國際法庭當法官時,有好事者問他:「您為三大美男子之一,不知感覺如何?」答曰:「我年少時,從未聽說過自己是美男子。而現在呢,你看我老態龍鍾,還夠得上美男子嗎?」顧老果然是唐德剛先生稱許的傑出外交家,懂得避重就輕。堂堂男兒,豈是靠容貌來求生的?這種名單,不居其中反而更好。因此,我們滿有權威的維基百科全書不把顧老列於「民國美男子」之列,我想顧老九泉之下,大概也會頜首微笑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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順便補充一條孔達公師上課時所講的軼聞:

歷來有言「和尚吃八方」,無處不化緣之謂。到了清末又有一說,曰:「戲子吃九方。」蓋清季優伶之地位視青樓為更低,優伶見到青樓女子,尚須叩頭作揖。故梅蘭芳一直不敢參加滿大人之宴會,怕遇見大官召來的青樓女子要問安,甚沒面子。此例自民國七年後方才廢止。顧少川嘗語孔師云:「民國七年前,梅蘭芳見到我是要下跪的,吃飯則敬陪末席。此後碰到了就改為鞠躬。再之後更變為握手,也可以當主人請客了。可見我們中國的人權地位越來越有改善。」

2007年6月17日 星期日

達公吾師

達公師是我的太老師,今年八十八歲,依然五十年如一日,每週來台大上三門課。我來台灣教書的第二年,潘老師便介紹我去旁聽他老人家的課。前年上達公師的課時,有次要去馬來西亞開會,事先請假,並將會議論文面呈老師指教,題目是〈辜鴻銘《論語譯英文.學而篇》譯筆試論〉。老師當場批閱後,給了好些可貴的意見。隨後端詳文件套,只見上面寫著:「達生老師賜正,後學XX敬呈。」老師肅然改容的說:「這樣寫不好,你拿去把它劃掉,重寫作:『達公吾師誨正。』」改好了,重新拿給老師。老師再度端詳了一次,又說:「『後學』二字不好,改成『受業』!」聽到這句話,我只感到額頭上的汗珠有黃豆般大:我何德何能,膽敢忝列老師之門牆?這時老師臉上忽然泛起一個頑皮的微笑:「還愣著幹甚麼?我額外教你東西,不收你的錢!」登時滿堂粲然。

幾個禮拜前,達公師因病未能來上課,一直非常擔心。至6月14日,老師重返台大教室,大家都鬆了一口氣,但這已經是最後一週。達公師腳步不太穩,得兩位同學扶持,臉上還淡淡地抹了點藥膏,但精神則一如既往的好。一看見我,達公就笑著說:「和尚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啊?」(因為我是香港人,達公師賜我尊號曰和尚,「外來的和尚會撞鐘」之故也。)所謂教不厭、誨不倦,上課已成了他的生活寄託。

課上,達公師問我15日晚能否前往期末聚餐;我回答不行,因為16日清早有楚辭課。旁聽了幾個學期,總因學期結束時事務多,要趕回學校,從未參加過聚餐。達公師戲曰:「正好端午節,你要共『冤魂語』,不來喝個兩杯了!」我應道:「老師剛才講解毛公鼎銘時,不還在引〈酒誥〉,要我不要酗酒嗎?」達公師聞言大笑。

湊巧的是,台鐵在第二天早上出了事故,火車服務中斷,我只好留在潘老師家過夜,等同學16日清早開車接我回校。陰差陽錯,這學期的聚餐,我可跑不掉了。當晚敬陪末座,還好未被灌酒。臨別時,看著達公師慢步走進轎車,我只是在心中默念:「老師保重,下學期我會再來聽您的課。」

(好久不曾寫抒情文了,這篇文字實在寫得不怎麼樣,怕太濫情了反而不好。就如此吧。去年上維基,看見老師的條目下,內容非常簡陋。於是以匿名的方式重新撰稿,半年之內,此文竟被兩岸各大資料網頁不斷轉載。[無名無份,當然不會多謝我什麼啦!]前兩週重上維基,將此文略作修改補充,聊表對達公師的敬意。http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%E5%AD%94%E5%BE%B7%E6%88%9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