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7月14日 星期六

祖父寫的論文

念博士班時,有次遇見兩個傳教的學生,問我日子過得寂不寂寞。我回答:「我有五千年的人作伴,何來寂寞?」從事文史研究工作,一方面要對古人懷抱感情,才能進入他們的世界;一方面又不能偏執於這份感情,思維才能客觀清醒。而在研究的過程中,又往往不得不全情投入,因此把身畔的親情、友情、愛情拋到一邊。納蘭性德云:「人到情多情轉薄,而今真個不多情。」從事此業越久,越能體悟這番話的涵義。

不過,無論如何「太上忘情」,還是有例外的時候。今天下午,應香港學弟之請,到國圖影印資料。習慣性地從書架上拿下一冊塵封的期刊合訂本,又習慣性地翻開它,我的心臟抽搐了一下――這是一種從事研究工作以來不曾有過的感覺。我發現,那篇論文的作者是我的祖父。我從來不知道,祖父寫過這樣一篇論文:〈低度開發國家與經濟發展〉。論文刊印的時候,臺灣還是「低度開發國家」。一絲淚意,兔起鶻落。

我是由重慶南路經凱達格蘭大道來到國圖的。穿過凱道時,遙見總統府外懸掛著「解嚴二十週年」字樣的大幅布條。祖父去世於解嚴那年,轉眼也即將二十載了。還記得祖父每次來香港,都會到羅湖橋邊遠眺。但在他有生之年,都未能跨過這座小橋。解嚴,其來何遲!

孩提之際,我在香港,祖父在臺灣。我對於這位老人家既陌生、又熟悉。跟他相處的時間並不多,他的許多故事卻一直為父親所樂道。民國二十七年,祖父以全省高考第一名的成績入讀昆明西南聯大化學系。抗戰勝利後,又取得南京中央大學經濟系的學位。三十八年來臺後執教於高雄中學,負責高中英文。我出世時,祖父已轉往一所學院任職。

從牙牙學語開始,父親就常教我背詩,講歷史故事給我聽。到了小學三四年級,詩背了不少,歷朝帝繫大抵也記憶不爽。在理工科出身的父親看來,他兒子的文化涵養已具規模,可以「見好就收」了。但是,遠在臺灣的祖父卻不以為然。他寄來三本書,要我好好研讀:《古文觀止》、《中國文學史》、《納氏英文法》。不久,祖父更抽空到港,送我一本《論語》。他說:「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人的世紀,中華文化會在世界上大放異彩。你背誦的那些詩詞、古文只是皮毛而已,先秦典籍才是中華文化的根本,我希望你能熟讀。你就從這本《論語》開始,每天背誦一句,久而久之,自然能理解其中的義理。」

半年之後,祖父來信問我《論語》背了多少,我回答說只背了三句。所謂三句,乃是「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」、「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」、「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」。這哪能算三句?今日回想,猶覺汗顏。我的回答無疑令祖父頗為失望。他寫了一封長信給我,拈出不少《論語》中的警句,且細細解說其中的妙諦。而我卻依然故我,不為所動。

那年秋天,祖父隨團到美國旅行,猝爾在中秋節那天去世。這突如其來的噩耗,令我改變了許多。在準備小學畢業試之餘,我開始如飢似渴地閱讀、背誦《論》、《孟》、《詩》、《書》,真有點「焚膏繼晷」的態勢。這一切一切,顯然出於愧疚後的補償心理。在這種心理下,也許你會取得一些立竿見影的成效,但是副作用也如影隨形。比如說,孔子的身影在我心目中逐漸籠上了一圈神聖不可侵犯的光暈。當我如願以償地考入一所名牌中學,更糟糕的事還在後面。這所聖公會創辦的男校,重英輕中,重耶輕儒,重理輕文;加上十來歲正是叛逆的年紀,我對孔子及傳統文化的敬意如鐘擺般擺向了另一個極端。時光流逝,我對祖父的懷念也隨著孔子光暈的黯淡而黯淡了。

高中念理科,數學成績一向不賴。大學念商科,卻十分厭惡會計學與財務學。在我看來,財務會計只是一種技術而已。做一條幾何證明題,可以感受到宇宙的偉大、造化的玄妙;把Debit、Credit兩邊平衡,對於我來說卻沒有絲毫成功感。大約在此時,我讀到一本書。書中,作者暢遊東西方哲學諸境界,最後則皈依上帝。不過故事最令我感動的,並非跪倒在耶和華腳下的一刻。那一幕的主角是孔子:烏雲密佈,雷雨交加。孔子帶領著他的弟子,義無反顧地穿越著漆黑的森林。他要道濟天下之溺。作者問嚮導天使:孔子難道不知道他只是一個凡人嗎?區區凡人,有何能耐去挽狂瀾於既倒?天使回答:孔子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。

讀到這裡,不由回憶起遺忘得只剩下片段的《論語》,我領悟到:孔子是人,不是神。因為他是人,所以有一種天真而善良的執著。因為他不是神,所以經得起千百年的嘻笑怒罵。有的宗教看到了人類的罪惡,孔子卻看到了人類的美善。有的宗教以他力來迫使信眾不要犯罪,孔子卻請大家運用己力,去不善而就善。你不必拜孔子為上帝,因為他只是你的老師和朋友。

就在這一剎那,懂得了《論語》,也懂得了祖父。於是我決定報考中文系研究所。來到中文系碩士班的第二天,便有幸結識來自臺大的吳老師。閒聊之間,竟發現吳老師當年就讀雄中時,英文科老師正是祖父!於是,我成了吳老師的指導學生,碩士班、博士班,一直忝列門墻……

今天,在國家圖書館,無意讀到祖父寫的論文,依然感受得到他對尚處於「低度開發國家」階段的臺灣的關懷,以及為臺灣社會找尋出路的焦慮之情。這份熱情,與他對中華文化的使命感是一體的。誠如父親所言,論聰明才智、讀書能力,我們三代人是每下愈況。但可幸的是,祖父留下來的這份使命感,不再是我童年幻想中加在我背上的包袱,而是從我兩脅生出的雙翼。內省不疚,夫何憂何懼?!

2 則留言:

trecento 提到...

大家都有精神的conversion啊

尼古拉伯爵 提到...

呵呵,這conversion的效果,目前還是未知之數,不曉得會不會divert或pervert. 倒是erwachen君的conversion故事,頗欲一聞其詳.